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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入裘安(二)


定栾王北上入连州的消息,五日前便令他老子坐立不安,如临大敌,罗孜对此嗤之以鼻。还是派去打探的小厮回禀,他才将那个传言中的定栾王与白日看到的美人联系在一块,有惊异,更多是挑战的快意。

        女人,位高权重的女人,栽进情爱圈套里,所带来的征服欲究竟会多刺激?

        顽劣浪荡惯的人,从来在连州城中说一不二,凭着家世与容貌,更于男女欢场上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今晚这一遭,真是头次碰上的钉子,第一句就是问罪,罗孜始料未及,忙忙解释:“在下只是对王爷敬佩有加,情不自禁,这才冒冒然……”话未言尽,于袖上抬眸送去眼波。

        放浪至极。见者可明他的用心。

        冠带不正,犹如娼妓,遑论这般轻浮的言语举动放在台前,面对重客,无异于故意折辱挑衅。

        小淮已经要拔刀了,可惜宴席不可佩刀,他把手中筷子攥得咯吱响,几欲要当成暗器飞去戳瞎那个风骚男的狗眼,被燕故一及时按住。

        下座有靳州近臣拍案而起:“痴心妄想,一派狂言!罗公子还请自重——”

        其余人皆是怒目视之,几要随着一同拍案,被今安抬手止住。

        堂中这人的眼神,太过油滑,几番教今安感到极其冒犯,而这种人竟也是连州世袭的候选者。

        “面无敬意,直视王侯,此为罪二。”今安手抚案边,举目将全场环视一遭,“登堂入室,不分尊卑,罪上加罪,是谁给你的胆量?”

        在座连州官僚面色皆是一变。

        丝竹声再无法粉饰太平,好好一场宴席成了家事外扬的笑话,待到今夜后传出去,即会变成连州侯嫡子不自量力,于王侯面前出丑,笑掉全连州百姓的门牙。

        罗孜犹自不甘上前,当下被罗仁典呵斥令人拦住:“还不快快将他拦下!”

        今安见状,笑意慢慢挂上唇角:“连州今儿个真是令本王见识不少。若非连州侯一向处事谨慎,本王还以为今夜是你设好的一出好戏。罗公子如此行事究竟是在折辱本王,还是折辱侯爷你?”

        不知是因其子急于谄媚的表现,还是因今安的这句话,或两者都有,罗仁典脸色铁青,坐于上座身形佝偻:“王爷见谅,是、是老夫教子无方……”

        “侯爷当明赏罚,今日在场换作是他人擅闯出言不逊,早已被拖出乱棍打死。念是侯爷之子,本王网开一面,还望侯爷尽早决断,给本王一个交代。”言罢,她拂袖而去,拥护其后的近臣们呼啦啦离席告退跟随。

        广袖缝隙间投来的目光,或愤怒或轻视或不屑,无疑于火上浇油,恶狠狠往罗仁典的面皮上戳洞,刺痛狼狈不堪。

        偌大门庭转眼间空了一半,其余闲杂人等纷纷退下,而始作俑者尚自叫嚣,挣着被人别起的双臂:“好端端的拦我作甚!”

        竟是被酒色掏空脑壳里,丝毫看不清眼前局势。

        只剩自己人在场,罗仁典再按不下满腔怒火,几步下台阶,迎面朝他痛骂:“你个孽障!”

        “别人正愁抓不到你老子把柄,你眼巴巴就给人送来枕头,你是要害我啊!”

        双臂松了,罗孜拧眉回话:“不就是两句话的事,搞这么大罪,有权了不起啊。倒是低估了那个女人,好生会造势!”叫他羞怒之余,愈发心痒痒。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看你是被屎糊了脑子眼睛,整天不做好事。”罗仁典怒声冲道,而后低声警告,“此人绝不同以往,更非那些你能捻三惹四的女子,给我安生一点!”

        罗孜仍是满脸不以为然:“之前那么多件你可从未说过这些。”

        “就是因为之前我从未和你说过,才养得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罗仁典勃然大怒,“你若再如此行事,就去苇山顶上陪你祖母吃斋念佛去!”

        话说到此,罗孜这才稍稍正色:“行了行了,少拿这些威胁我,我照做便是。”施施然走了。

        罗仁典望着他招摇远去的背影,满心无力,无计可施。

        心腹近臣在后:“定栾王此番借题发挥,竟未给主公留下颜面回旋,甚是猖狂。焉知她可是站在连州的土地上,非她靳州,更非她北境!”

        “她可曾为旁人留过颜面这一回事?”念及那些如石入大海的结好信,罗仁典面沉如水。

        定栾王此遭下连州究竟目的为何,罗仁典尚不清楚,但有一点已然明了。

        “来者不善。”

        ——

        怒气冲冲离席的今安,直至进了回府的车轿,垂帘瞬间即缓下面色,支颐靠在软枕上淡声问:“查到什么了?”

        “罗孜生母早逝。罗仁典随后妻妾几房皆有嫡庶子所出,却无一人可跨过罗孜去。”

        她饶有兴味:“今日看他,并无长处。”

        这话已是客气了,看其眼底青黑脸色亏虚,分明是多年浸淫酒色之徒,脑袋空空,目视之浅,一眼到底。才能在他老子宴客之时,送上把柄供人笑谈与拿捏。

        “他出生时,罗仁典正值新任连州之际,忙于揽权疏于管教,等到回头再看,嫡子早已长歪成不可挽救的模样。罗仁典不是没有管教过,可惜……罗孜文武无能,只沉迷声色,为此闯了许多祸。”燕故一轻声说了几桩。

        “看来这罗孜,就是罗仁典的七寸了。”

        燕故一摇扇轻笑:“亡妻故去多年,以溺爱嫡子为悼念。罗仁典是在养子,还是杀子?”

        “今夜本王借题发挥,且看他自乱阵脚,越慌,掩饰不了的马脚越多。倒要看看,他能替他这儿子包庇到哪儿去。”今安随手撩起轿帘缝隙,往外看这座裘安城。

        楼灯成河,众生百相,被星辰裹于苍穹下,踽踽前行。

        谁管诡谲风云正随这架马车前行翻滚,直至不可阻拦。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里。

        今安撂下帘角:“撕开他露出的马脚,查下去。”

        帘子落幕,又于清风中掀开缝隙,铜铃声送进,是另一架马车擦肩而过。

        段昇探脸出轿窗,追着那一长队兵马护驾的车轿往反方向走远,飘荡的旌旗弥进夜幕中。

        他兴致勃勃地回头欲和人说,又忙忙住口。

        只见虞兰时极是疲惫地靠在软枕上,闭目揉着眉心,墨发掩着的面色凄白。

        回裘安城的这一路,如段昇本来预想,应是游山玩水的从容惬意,却在他这位好表哥的不断催促下,赶得跟后面有狗追着咬似的。

        去的时候悠哉悠哉走了半月,回的时候舟车劳顿只用了五天,卸磨杀驴都没这么狠,刚刚在城门口上轿才松了一口气。

        到头来,最受罪的还是催促的人自己。

        段昇颇为担忧他的身子:“表哥,你没事罢?”

        “无事。”虞兰时放下手,轻折眉心往大敞的轿窗掠去一眼,“快到了吗?”

        “快到了。”段昇回答,“其实表哥,我们大可不必走得这么急,终归也无事可做,我父亲母亲还在后头,再要十天才能回到呢……”

        耳边吵闹的碎碎念中,虞兰时半阖起眼,与洛临城中别无二致的浮光纷杂从他袍袖衣襟依次捋过,沉重坠在他低垂的睫尾。

        他身周郁气太沉,段昇叭叭到一半,停住了。

        好一会,才听好似已经睡着的人出声道:“明日你帮我问一下,最近两日有无人进城,去了哪里。”

        沉默片刻,段昇惊异之际,又听他低声补充道:“是那种声势浩大的出行,必定人尽皆知,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段昇哪管得了这些麻烦,一心只问:“表哥你要在裘安城中找人?”还是刚进城的人?什么人?既然认识何不直接联系?

        许多疑问在心,他没忍住挑了最后一个问:“怎么不直接和那人联系呢?岂非更是周全。”

        没有得到回答。

        像被这几日的奔波压倒,虞兰时垂眸佝背,靠进了车厢内更深的阴影处。

        她只说了让他去裘安城,其余什么也没有透露。

        禁足四天,费尽周章,他寻不到任何万全之策,来顾及家族与私情之间的两全。

        他何来其他选择。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罗仁典下令封紧了口,也拦不住有心人传播,关于宴席上的事情沸沸扬扬地传遍城中。

        连带地,连州侯之子从前作威作福的一连串恶事全被翻了出来,口口相传,受害者众。一时间,群愤激昂,难将止息。

        而罗孜充耳不闻,结党成群包了座香苑,一掷千金。

        数来数去,少了一人。

        “段昇人呢?”

        有人于美人纱衣内掬得满手凝脂,抽空回道:“寻那小子作甚,整一个假正经的雏鸡,没点劲头,只会搅和兴致。”

        “呵。”罗孜胸前大敞,陷于四五双讨好伺候的柔荑中,“他可比你们有趣得多。”

        “听说他前段时日才去了靳州,昨夜才回。”有殷勤的递上新消息,“世子找他作甚?”

        香苑里春色无边,半日后,有人衣冠楚楚出来,指轿往段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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