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祝贺中国乒乓球队女团比赛获得一枚宝贵的金牌，中国乒乓球的强大是骨子里的传承，离不开国家和体育总局的大力支持，离不开全体教练员的辛勤培养，离不开幕后默默付出的队医、体能教练和陪练队员，这是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在本届奥运会，它再一次捍卫了国球荣耀！”
评论员在演播室激情四射，为刚刚结束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而感动落泪。
“场上的莫指带着四朵金花向观众台上观赛的后备军团深深鞠躬致意，场上的队员辛苦了，中国乒乓球队辛苦了！”
林新坐在观众席，起立，鼓掌，对场内的球员点头致意。
披在球员身上的国旗鲜红如血，场馆上空灯光打下来，反射出艳红色的光，刺的她眼睛发疼。她摸摸胸口五星红旗的贴布，神色晦暗。
身边队友已经兴奋地拥抱在一起，欢呼声和哭泣声，用疯狂又热烈的行动表达自己与有荣焉，林新像是被遗忘的树，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本应是局中人，却有局外人的冷静。
“过来啊林新，你也辛苦了，这段时间多亏有你，她们才能这么适应对方的打法。”女队教练员之一南郝试图把她拉进围成圈的队伍里，他是场内运动员凤瑛的主管教练，弟子连续拿了女单冠军和女团冠军，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球队，都足以让他兴奋至极。
林新朝他笑笑，身形未动半分。
“恭喜南指。”
南郝脸上嗤笑一声，见她确实不识趣，脸上露出不满。他不再假意热络，转身同坐在前排的乒协主席顾廷之互道祝贺，说话间少了唯唯诺诺奉承之意，似乎自己在国乒的地位随着这场战役水涨船高，颇有洋洋得意之色。
诺诗在后面轻轻地拍了下林新肩膀，低头凑过来：“你这又是何必，还在他门下，面子上要过得去。”
林新不自觉地动一动自己有些酸胀的膝盖，微微弯曲腿部，直到觉得踩在地上的双脚有了实感，才转头对诺诗说道：“我先走了，晚上要跟男队训练。”
诺诗拉住她，眼睛里扑闪着惊讶：“什么时候男队训练也要你上了？”见林新不语，接着不满：“不能因为明天他们打削球就让你顶，他们力量这么大，你这胳膊不得废了？”
林新露出嘲弄的笑：“废了不正好，省的他老惦记。”
诺诗不再说话，乒乓球队这几年竞争越发激烈，她下个周期再打不出来成绩估摸要选择退出国家队了，为了未来着想，她早早学会了沉默。
即便在她心里，林新能力远超新的奥运冠军。
林新撇下一室沸腾，独自一人离场。
这些年她早就习惯独来独往，也习惯一个人没入无端黑暗与沉默。
奥运会比赛场上，不同国家的人互相比拼，分出高低立下，可赛场外确实能一起昏天度日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因运动员这个身份聚在一起，也因为运动员这个身份禁锢自己，奥运会与其说是全世界优秀运动员放在一起竞争的舞台，倒不如说是全世界优秀运动员终于能在味道相同的世界里不停撒欢的地方。
可林新不是，诺诗也不是，乒乓球队后面数名陪练都不是，他们没办法去放纵，因为还未能尝到过竞争带来喜悦的味道。
他们是这场盛会里面的遗忘者，参与过成功，分享过胜利，却终究不是自己的体验。
路过训练场的时候，男队正在训练。训练场地里面装了几台电视机，可以实时转播比赛，女队获胜虽然也让他们喜悦，带来的更多是压力。
乒乓球男团决赛是奥运会乒乓球系列赛事的收官之战，男队从主教练到队医，从上到下思想紧张程度达到了顶峰，四年一次，容不下他们又一丝一毫的失误。
林新过来找到男队主教练孙则一，问下晚上训练安排。
男队明天打葡国，葡国这次派来打一单的选手是从国内一队退役的削球手唐毅，左手持拍，横板正手反胶反手生胶，攻削结合，打法也很有特点。
国家队这几名运动员对阵唐毅胜率很高，到时没有必要再单独针对训练。但以防万一，为了提前给他们找找手感，就把女队的林新拉过来陪练。
林新不是削球手，私底下都知道她削球一绝，尤其是她技改前以反手生胶打法出名。虽然近两年为了适应大球已换成两面反胶，但为了参赛运动员能够适应外协各种打法，她经常用生胶给其他参赛队员练手。尤其是这种大赛期间，球队能带的人少，像林新这样打法全面且多样化的陪练更显出其重要性。
孙则一向来喜欢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但是打法老练，悟性高，别人技改期经常犯各种问题，这姑娘却适应地极快，若不是……他想起来一些往事，眉头微蹙，往场地里杨天学那边看了眼。
见杨天学眼神时不时地飘过来，他瞪了杨天学一眼，把林新拉到场地一侧，叮嘱她今晚陪练的注意事项。
“你削球打得好，又是女队里面球速、力量比较突出的，才把你借来。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今晚不追求单板质量，只是提前适应下打法，你只需按照你的思路打球，尤其是削球落点，转换进攻时机，让他们适应下旋转就行，尤其是锻炼下他们打球的耐性。”
“嗯，孙指放心，我会尽量模仿唐毅打法。”
“我对你向来放心，只是……”孙则一没忍住，朝对角线最远端的球桌努努嘴:“放心吧，杨天学……他不练削球。”
林新双手插在口袋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不甚熟悉，又或者只是陌路人。她摸摸手心的老茧，抬头见孙指局促不安的表情，竟有些好笑，露出这些天最真情实感的笑容:
“这就是孙指对我放心的意思啊？”
声音里裹挟许久不见的笑意。
孙则一这人没有背景，当初事情闹得那样大，他试图跟主教练反应，却也是因自己势单力薄身不由己。只是这几年，他对林新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私下还是会给予帮持。
见林新这副笑容，孙则一竟有些心疼。
杨天学对外战绩优秀，尤其这两年外站大赛经验多，已经彻底成长起来，实力较其他人确实高不止一个台阶，国家队不可能放弃这个主力。事情虽然由杨天学而起，他内心也能理解国家队的做法。
残忍又现实，牺牲部分运动员去确保球队战绩和项目地位，是每一位在任乒协主席不得不去做的抉择。
林新想起那天她一气之下去主席办公室申请退队，门内传来一声恳求。
——“林新也是个好苗子，这事情也不完全是她的错，再说杨天学把一个女孩子拉出来，则不是有担当的男人该能干出来的事。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谈咱谁也不知道，可是主席，万不能讲林新扔到省队，哪怕压她几年，也不能糟蹋她。压几年她如果能坚持，至少还能放出来打比赛，可一旦队里放弃她，这么小又挺有天赋的苗子，实属废了，国家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她能留队，而且自己能坚持到现在没有放弃自己，多少跟孙则一是有些芝麻关系的。
他没有把脏水直接往她身上泼，但这一点，林新就能感恩一辈子。
“我先回去了，孙指。一会儿见。”
孙则一朝她挥挥手，不再多说，转头去训练场上看手底下几名男队员的训练情况。刚才看杨天学时不时往这边探头的模样，这小子嫌自己惹的祸少还是又有其他什么想法。
孙则一摸摸自己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头发，还是欠敲打。
林新回到宿舍，打开从刚才就震个不停的手机。
女队大获全胜，身边知道自己在国家队打工的亲戚朋友都发来祝贺消息，关系好表示真诚祝贺，关系不好的或者有些看笑话的想方设法去明嘲暗讽，林新找到后台设置中清空聊天信息的功能键，手机顿时清净不少。
林新打开置顶的“一家人”，群聊显示未读99+，老林和夏主任在群内激情讨论：年轻的夏科长和现在的女儿到底谁漂亮。
起因在于夏主任截图电视机转播的看台上林新照片，发出一声感慨：[新新的美貌已经超越当年的自己。]
老林不服，发了夏科长年轻时貌美如花的照片，朱唇轻启，笑意盈盈，并赋诗一首：[夏夏从小就漂亮，嫁给我了更漂亮。女儿虽然也漂亮，但是夏夏最漂亮。]
后面跟着刷屏的示爱表情：[爱你jpg]
春去夏犹青：[请闭上你的嘴并退出群聊jpg]
林深亦知路：[闭嘴前我还要再说一遍，夏夏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林深亦知路：[闭嘴jpg]
林新笑出声来，弯起来的眼里不再寒雾密布，而是缀满温柔。一家人和谐友好的氛围，是她继续前行的底气。
手指搭在键盘上时，有了想要开玩笑的念头。
新青年：[老林你被绑架了就吱吱声。]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侃完老林以后刚要收起手机，群里像是引起八级地动一样震动般，消息噼里啪啦砸过来。
春去夏犹青：[新新，妈妈看着你气色不好，是不是那边的饭菜很难吃啊？]
春去夏犹青：[妈妈一会儿就把食疗单子发你，你照着吃，保准三天就能把精气神儿养起来。]
春去夏犹青：[还有啊，新新，你穿的衣服太少了，虽然是夏天，但是颈椎、腰椎这些地方要保护好……]
林新：……夏主任你这些年医生没白干，还真是时刻不忘传承优秀中国中医文化。
林深亦知路：[夏夏，你太激动了。新新那边有队医，你操心我就行了。]
林深亦知路：[新新，你要一直记得，爸爸妈妈为你骄傲。]
林新摸了摸手机上老林刚发的一家三口合照，嘴角笑意明显，身体也放松下来。
新青年：[谢谢老林，谢谢夏医生。夏医生放心吧，我身体吃得消，电视转播有问题，没照出来我的盛世美颜……]
字还没打完，球队要求每人都要开通账号的“每日新闻”app推送了一条消息过来。
林新素来不喜欢看这些口水新闻，拉捧踩低，无事生非。只是这次当林新想要删除滑掉时，手指顿了顿，没忍住点开了弹框。
“昔日国乒美艳天才林新，为何沦落为国乒陪练”
配图是她首次出道时单打半决赛的照片，马尾束在脑后，额间薄汗挡不住当年意气风华。
后面内容林新没再细看，话题阅读量快速上升，身边人应该都看见了。她手机里面消息再一次暴涨，扫过去从一小时前的替她可惜到现在群起而之的为她愤慨，仿佛都是可以操纵舆论的人。
林新点点手指全部删除，重新回到群聊界面，“一家人”里有了新的回复。
林深亦知路：[新新，林深亦知路。]
春去夏犹青：[新新，春去夏犹青。]
新青年：……
您二老在这儿作诗呢，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过一会儿，老林又发来消息。
林深亦知路：[新新，不去看，不去想，新闻是假的我们澄清了就好了。爸爸相信你，你永远是爸爸妈妈心目中最棒的女儿，如果在队里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价值了，爸爸妈妈随时欢迎你回家继续当我们的小英雄。]
林新见到这些字，眼眶微微湿濡。
时隔两年，再看见自己的名字上新闻，尤其是这种小道报道，林新早已不像当年初经此事毛头小子一般愤慨，在她最初退出国际比赛舞台时网上议论比这要多，作为曾经最被看好的女乒“次时代新秀”。
林新顶着一张艳冠全队的脸，又因为运动员长期锻炼，身姿灵动，一瞬间被世人熟知，一时间全国上下媒体齐发力，将她热度一度炒到“乒乓球最美运动员”的程度。
没过一年，被曝光出来各种“路人”路透照，男主角都是事业上升期粉丝众多的杨天学。搂腰的、掐肩的、甚至林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跟人亲过嘴的接吻照，一瞬间滔天骂名袭来，男方极端粉丝身披战甲全网谩骂，各种不堪字眼轮番出现，正赶上那段时间男方比赛成绩一般，再次让这些粉丝找到了情绪发泄的出口。
—“母狗就是母狗，什么货色都来找我们家哥哥，不看看自己那张脸。”
—“想出名去找上面陪啊，蹭我家哥哥的热度，哥哥是运动员，靠自己打江山，不用您上赶着舔。”
……
林新最后不得不退出各种网络平台，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不会更好但也没办法更差。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挡人财路还是□□，为什么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在网络上传的如此逼真，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新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人下药，让人牵着鼻子走。
同今天一样，她也不知道，这次自己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明明已经低到尘埃，还要在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把她拉出来溜大街，恨不能将她挂在城墙门口祭杀为大家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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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垚从浴室外更衣凳上勾过来一件浴袍，身上的水渍还未擦干，便没入刚刚套上身体的衣内，随着肌肉起伏滑落。他拿着手机随意拨了一串号码，从浴室踱步走出，进入漆黑的，零星冒出几缕灯光的客厅。
“光亚，国乒那部戏我接，消息放出去吧。
”拨弄花架上几片绿叶的手指修长，骨骼鲜明，血管覆在骨肉里鼓涨。指尖传来刺痛，陆垚低头看了眼冒出血滴的手指，声音停顿。“找人炒一炒，把热度炒上去。毕竟是上面的剧本，显得我们重视。现在是奥运会期间，热搜停留时间不用太长，舆论带起来以后就不用再操作。”
不等对面回复，他挂掉电话，顺手将手机放在花架边矗立的书架上。屏显灭掉前最后一秒，主界面上林新的照片忽明忽暗，红色的国家队队服铺满所有留白。
陆垚拿起花架一侧挂着的花剪，随意将刚才摸到的几片绿叶修剪掉，扔到一侧垃圾桶。
没过几分钟，屏幕再次亮起。陈垚打开手机，对话框里弹出一条消息：
[陆哥，已经按您指示处理。目前各平台搜索数据暴增，“浪说”已经冲到热搜榜榜首。]
陆垚点开“浪说”app，见“影帝陆垚电视剧处女作《赤血乒乓球》”后面跟着一个“爆”，往下几条都是关于他的新闻，原来的热搜榜首“昔日国乒天才美少女如今沦为末流陪练”滑落到热搜榜末尾，嘴唇微抿，左手手指弯曲轻敲几下书架。
[做的不错，这个月奖金翻倍。]
[谢谢陆哥。剧本围读暂定下月6号，后期需要跟国家体育局领导、乒协主席等见面，安排好以后再跟您汇报。后面需要我做什么您随时指示。]
陆垚正要关机，黑色的屏幕又亮起。
母亲：[阿垚，你父亲让你周末回家一趟。]
母亲：[你父亲也不容易，阿垚你不要太任性。]
陆垚嘴边慢动作似的释放出不屑又厌恶的笑容，似乎看见什么让人反感的笑话，他手指在左侧【母亲】这一栏上长按，点击弹框中的“删除该聊天”，胸口堵住的不适感才稍稍减轻。
阳台上的黑色窗帘密闭厚实。
阳台长廊与客厅相接，黑暗从阳台上整齐摆放的花架一路延伸至他脚下踩的地毯，花架上摆放的水培植物像是病态的老人，枝叶歪歪扭扭地蜷曲掉落在花盆外，没有规律地生长，室内微弱几缕灯光照射下来，照在一侧墙角的影子像是挣不开的网。
陆垚摸到自己胸口一侧的疤痕，像是黑暗中极力挣扎的魔鬼，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身体。
疼痛，麻木，不堪。
住所里没有沙发，没有茶几，客厅通铺深灰色羊毛地毯。他脚步虚浮地跌坐在地上，手在地上胡乱抓几下，找到墙角里的遥控器，打开投影仪，白色墙面上瞬间出现女生极具力量美的身体。
林新寥寥无几的几场国际比赛，反复播放，她清脆干净的呐喊声，在一片寂静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晰。
陆垚双目通红地盯着墙上灵动的身影，右手手指微曲放在心脏处，像是他沉沦深谷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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