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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儿秋咳


不想要,也不敢动。

        公主原就是来守株待兔的,此时更像一棵扎根了的小树,僵在了原地。

        养在宫阙里的娇娇帝女,见惯了的从来都是和风细雨,温柔可亲,何曾见过如此粗犷不加修饰的凶狠眼神?

        顾景星打北境带来的大礼,竟是这个满脸胡茬、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的异族男子?

        倘或这份所谓的大礼真是送给她的话,她才不想要。

        像是察觉了乘月的僵硬,那囚车上的异族男子忽的低吼起来,说着听不懂的番邦话,叫原就浑身僵硬的小公主,像被雷劈了一般,原地打了个寒颤。

        顾景星不动声色地移了一步,左手臂向后揽去,将她回护在身后。

        他向着那引车的军士略一颔首,军士会意,将囚笼车上的黑布一把扯下,将那异族男子遮的严严密密的。

        瞧不见那异族男子了,乘月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仰头看了一眼顾景星。

        帝京到北境,他们沐着同一轮月,晒着同一轮太阳,为何顾景星能长这么高呀?

        乘月这般想着,这便又是一脑袋磕在了顾景星的肩背上,拿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快来瞧瞧我到你那儿了?”

        还是小时候不由分说的样子,可砸在脊背上的力度却有了几分克制。

        顾景星说好,在渐渐垂降的暮色里原地旋身,乘月抵在他后背的脑袋划过盔甲的冰凉,在他旋身后,便顺势抵在了他的胸膛。

        依旧是冰凉的甲胄,可待他的手轻轻落在乘月的头顶,她的心跳却刹那停了一拍,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大方如她,怎会无措至此!

        他的手从乘月的头顶划过,比了比高度,清寒的声音落下来。

        “同小时候一样,还是到我这里。”

        乘月慢吞吞地抬起头,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她的额头正撞在顾景星的下巴,疼的皱紧了眉头,捂着额头原地跳了跳。

        顾景星就在夕阳下笑,伸手捂上了乘月的额头,轻轻揉了揉。

        “公主还像小时候一般。撞疼了?”

        哥哥如今生的这般高大,穿着甲胄,远远走过来,像个天神,她怎么还能像小时候呢?

        她不乐意了,仰着额头任顾景星轻轻揉。

        “……虽然还是没你高,可我比苏元善和万秋棋高半个头呢!而且我的手指很长,少师说,手指细细长长的,往后还要长呢!”

        她把手抬起来,在落阳下抓抓手,展示给顾景星看。

        “你瞧,我的手指多好看,少师说我条件很好,可以弹琴。”

        她的话音落下,自己额上正轻揉的手却停了下来,眼前人嗯了一声,“少师?”

        乘月迫不及待想同他分享自己这五年来的生活,见他手放下,连忙把他的手又捧起来,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少师是探花郎,也是我的老师,他是泰州人,出自崇正书院,皇父说他通览全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顾景星认真地听着她说话,良久才嗯道,“既这般好,公主可还逃学?”

        猝不及防地问起逃学的事,乘月一下子就呆住了,拿手背掩住了口,一连清咳了好几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顾景星垂睫,轻笑一声,一旁的女官云遮忙上前扶住了乘月。

        “您没事吧?可是呛到了?”

        乘月还未及回话,顾景星却在一旁轻笑

        “大约是……”他说着,略弯了身,在她的鼻尖上轻刮了一下,“小儿秋咳。”

        小儿秋咳?小儿秋咳!

        乘月震惊地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一旁引领护国军队先锋营入宫城的内官,一脸惶恐地走过来。

        “公主殿下万安。少将军,您要去面圣,万莫迟了才是。”

        顾景星闻言正色,向着乘月颔首道了一声再会。

        他转身离去,乘月被那一句小儿秋咳气到了,跺了跺脚。

        “顾景星,你……”

        前方高大的背影脚步放缓,顾景星转回身,侧脸的线条俊秀如刻。

        “叫哥哥。”

        夕照渐渐往最远处的宫墙外陷落,光变得柔和而温煦,将顾景星笼在一团柔软的金里。小公主对于那一句小二秋咳的不满,被他这声叫哥哥悉数消解。

        她的双颊此刻也许染上了红云了吧?乘月讷讷地点点头,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喊哥哥,眼前人却温和一笑,引着囚笼车,往乾清门里去了。

        乘月瞧着那身影远去,一时没回过神来,直到云遮轻唤了她一声,乘月才极快地转身,一边儿走一边儿小声同云遮抱怨。

        “……我都十四岁了啊!怎么还能是小儿秋咳呢!我长大了啊!”乘月不称意,只觉得顾景星还拿她当小娃娃,“前儿爹爹还说我长大懂事了呢!”

        云遮在一旁随着公主向前走,适时在过台阶的时候扶了她一把。

        “公主小时候常在入秋、入春的时候咳嗽不止,每逢那个时候,顾世子便会随着靖国公夫人进宫来瞧你,给您带秋梨膏吃,这样的事儿印象深刻,世子方才说您是小儿秋咳,奴婢倒觉得是一直牵系着您呢。”

        乘月一霎就茅塞顿开了,云遮说的对啊,他还能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儿,恰恰好证明他还挂念着她。

        “云遮说的对,驸马一定是还把我放在心上。”

        云遮在一旁轻笑,“公主可真是,平常背人的时候,一口一个驸马的,如何见了他倒不喊了?奴婢瞧着,甭说驸马二字了,哥哥您都喊不出口。”

        乘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脚步轻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见到他就觉得不好意思,那一声驸马就在嘴边,可就是喊不出来了。”

        云遮掩口笑,她十四年来如一日的守着公主长大,最是懂她的小女儿心事。

        顾世子去北境前,两个孩子都小,去北境后的五年间,公主常常同靖国公夫人见面,不是母女胜似母女,自然也不是很挂念靖国公世子,小女儿啊,不知道自己心意的时候,最是敢说的,可今日和顾景星一见面,怕是触动了小女儿心意吧。

        她这般想着,两人已然进了东六宫的宫门,乘月似是想到了什么,吩咐云遮。

        “方才那个异族人的眼神好生凶狠,我好好奇他是什么人,云遮差人打听打听。”

        云遮应下了,旋即去吩咐了身后的小内官,这才思虑着说道,“听说这一次庆州大捷,世子生擒了莽古哈的大太子,他此番进宫面圣,恐怕就是为着进献着莽古哈大太子而来。”

        提到莽古哈的大太子,乘月立时便攥住了拳头。

        “莽古哈族屡屡犯我北境,烧杀抢掠的,捉住了他们的大太子可太好了,说不得他们就再也不敢来了。”

        “公主这般说,可真正像一位镇国公主。”云遮陪着乘月慢慢走,“莽古哈人同咱们不一样,他们有许多部族,每一个部族都有好多个太子,除了手握重权的,其他的不值钱。”

        乘月听进去了,她只关心顾景星这回生擒的异族太子值钱不值钱。

        “我瞧着那异族人的脖子上,挂了好大一只金狼牙,又长得很凶猛,也许就是位至关重要的人。”她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我老婆婆今儿准备的莲蓉,一定是为了给顾景星做月饼吃的!我要去候着皇父,一时准我去靖国公府玩儿。”

        云遮自去陪着公主去准备,这一厢华灯秋意满,靖国公府里张灯结彩,门前不仅挂了写着团员的红灯笼,白夫人不仅叫人将琉璃房子里精心培育的花儿盆景搬出来摆着瞧,还亲自下厨同家里的厨娘们一道儿,包起了月饼。

        “哪里就有这么忙?一去整整五年,书信倒是来的频繁,可就是见不到孩子。”白清梧依旧是清丽温柔的模样,一点儿都不见老,她手里托着月饼皮,正往里头填莲蓉,“今儿不是殿下要来?如何到这会儿了还没驾临?”

        婢女卉木笑着说道,“打发人往宫门前候着了,说公主今儿晌午上学,倒没说来还是不来。奴婢想着,倘或知道了世子爷进宫面圣的消息,公主少不得要同世子爷见上一面。”

        “星儿同公主年纪差着三岁,往北境走之前,总是时时刻刻见面的,说句僭越的,星儿同公主也算是青梅竹马了。”白清梧怕是世上最喜欢镇国公主的人了,她笑着说道,“若不是星儿那时候说什么凌云志气,说不得那时候,陛下就能把亲事定下来。”

        卉木笑着应声,“是啊,寻常人家嫁闺女,还怕夫妻分隔两地,成日里担惊受怕的。更别说天家了……”

        她是白清梧身边最贴心不过的侍女,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收了声。

        白清梧哪里不知道侍女的意思,也沉默下来,叹了一息,“是啊,哪一个武将家里留下的,不是老弱妇孺?”

        主仆几位正包着月饼,忽听到外间有侍女小厮一道儿奔进来,语气里全是喜气:“夫人,夫人,世子爷的车到门前了!”

        白清梧激动地一下把手里的月饼撂开了,往门外奔,没一时家里人的老老少少皆簇在了靖国公府门前,迎来了离家五年的世子顾景星。

        他此时换一身将官的衣衫,晴山蓝的颜色衬的他面如冠玉,白清梧看着变化太大的儿子,只觉得一阵辛酸油然而生,不由地抱着顾景星一阵哭,接着罗老夫人也抱了过来,一时间靖国公府前哭成一团。

        一家人哭了一会儿,倒是二夫人一拍手,抹着眼泪道:“星儿回来是喜事,怎么都在门前哭哭啼啼的,走走走,回去吃团圆饭去!”

        人人都转哭为笑,簇着面有依约泪痕的顾景星往府中去,路过花园时,顾景星顿下了脚步,笑着看向母亲。

        “母亲,我从前那些排兵布阵的泥人可还在?您可为孩儿保管好了?”

        白清梧早将那些泥人不知忘到哪里去了,这一时猛然被问起,愣了愣才想着说道:“应当还是在你从前挖的那些个阵坑里,你两个弟弟爱读书,没怎么去过……”

        顾景星这些年在北境亲历战争,学到了弥足珍贵的应战经验,此一时益发怀念起从前年幼时,自己用小泥人,依着兵书的阵法,两军对弈,排兵布阵,对战杀敌的情形了。

        “母亲,孩儿去看一看那些泥人。”顾景星笑着往花园里去,家里人这一时都惦念着顾景星,自然也都围簇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的脚步踏进花园子里,顾景星沿着记忆寻到了假山后的一棵树下,果见两处深坑仍在,里头站立着数五十几个小泥人,只是众人走近前了看,看那小泥人的穿戴,人人都陷入了沉默。

        顾景星最小的三弟顾云汉矮下身子,蹲在深坑边,捞起一个泥人,扬起来给大家看。

        “大哥哥,这个泥人穿了花裙子,花袄子,还有这个,戴了发卡,涂了红嘴巴,这个绑了两只羊角小辫儿,还带了金耳坠……”顾云汉抬起头来,一脸好奇,“大哥哥,您上阵打仗时,小兵都要打扮的这样花枝招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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