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芝诺之眼6

时间过得很快。在某个瞬间，白色的光圈突然出现，和之前的情形一样。除了叶文和叶子，古河的身上同样出现了裂缝之茧。这时，古河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面前的二人。像看见某种稀奇之物一样，他极其认真地看着，眼睛也不眨一下。本来光茧涌现的场景就已经够奇特的了，现在加上一个如此专注的旁观者，屋内的情形显得愈发诡异了。但接下来，不同于上次的状况陡然出现了。两人身上的光茧逐渐缩小，像漏气的气球，就这么一点点瘪了下去。转眼之间，竟完全消失了。这次，连光茧融合都没有用到，瞬移就这样被消除了。

        几分钟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叶文兄妹看着古河，等着后者做出某种解释。

        “芝诺效应，你还能想起来吗？”古河先问了叶文一句。叶文摇了摇头。名词很耳熟，但暂时并未在意识层面生成有意义的连接。

        “我不是搞物理的，所以也没法解释得太清楚。”古河想了想，“不过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个救猫的故事。”

        救猫？叶文兄妹都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是一个古怪的故事。说有一个姓薛的物理学家，养了一只猫。有一天，心血来潮的他，突然把这只猫关在一个箱子里，箱子里还装了一套毒气装置。这套装置的启动机关与一个原子关联，只要这个原子一发生衰变，毒气就会散发出来，将猫毒死。但装置完成之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急切之中，他没办法立刻拆掉这个装置，所以他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他通过一个测量装置，不停地测量那个原子的状态。就这样，原子的衰变被阻止了，猫也顺利活了下来。”

        “确实是个古怪的故事。”叶子撇了撇嘴，“它到底要表达什么？”

        “对一个不稳定的量子系统，频繁的测量所导致的波函数塌缩，可以阻止系统在不同量子态之间的跃迁。”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叶文已经脱口说出了这句话，熟练无比，像是已经说过了无数遍一样。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量子芝诺效应。

        “对，就是这样，当时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古河看上去有些激动，“对了，这家酒吧的名字也是你特意起的吧？”

        “是啊。”叶文点点头，“zenoeffect，这是一个暗示。”

        “等等，我还是没弄明白。”叶子插嘴问道，“既然只需要一直看着就可以阻止瞬移的发生，为什么他可以，我们就不行？”

        “芝诺效应的发生，需要一个观察者。在箱子里的猫，不能算是观察者——因为它本身就是系统的一部分。”

        “你是说，我们都是箱子里的猫，但是他不是？”叶子看向古河，眨了眨眼睛。

        “是，也不是。”此刻的叶文活像一个故作神秘的算命先生，但这实在非其所愿，只不过事情实在无法简单说清楚，加上脑中的记忆本来也支离破碎。

        “进入虚拟世界，我们所有人都经过了扫描和重建的过程。因此，我们得以在这个世界拥有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的躯体。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感官接口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本质上，全都是虚拟的数字信号。它们由系统产生，代替了真实世界的光线、声音、气体分子，与我们的神经系统接驳交互，刺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感觉就像仍然在真实世界中一样。也正因如此，现在的我们已经不能算是观察者了，因为我们的所见所闻，不过是系统发送给我们的信号罢了——它们并不是真实之物。”顿了顿，叶文又继续说道，“古河很特别。在很小的时候，因缘巧合之下，有人在他的眼睛里安装了一套摄像系统，想利用他来刺探一些商业情报。事情虽然早已过去，但这套系统却始终留在了你的眼睛里，对吧？”叶文看着古河。

        “是。”古河爽快地回答道，“我们去各种医院咨询过，医生说移除系统有很大的风险会损伤视力，况且留在眼睛里对身体并无影响，所以权衡之下，就一直没有去动它。”

        “所以他就不是猫？”叶子问。

        “他是猫，我们都是。但是他眼睛里植入的这套系统不是，因为虚拟世界并没有为这套额外的感知系统搭配对应的输入信号。所以，即使在虚拟世界里，这套系统仍然在依据其本身的机制运作。换句话说，虽然看不到我们所能见到的这些信号幻化的表层，但它却可以透过表象，直达我们这个世界的底层核心——那些存在于物理层面的真实之物。”

        “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调用这套系统。”古河补充道，“大概是在我眼里停留得太久了，这套系统的输出信号流已经融入到了我的一部分视神经细胞之中。当我集中精力，专注于那一块视域时，我就可以看见这套系统所拍摄的部分画面。但是，这样做相当费神，就像近视患者眯着眼努力辨认远处广告牌上的文字一样。”

        “所以，你调用系统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些什么？”叶子直接转向古河问道。

        “很难描述那些场景。”古河面露难色，“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黑暗和虚无，像是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之中。在黑暗的背景中，弥漫着无数光点，像散落的米粒，像阳光下的浮尘，像发光的群星，像粼粼的湖面。但光点之间有某种脉络存在，它们组合成一些模式，不断变化着形态，就像湖面上荡漾的波纹。在波纹所及的范围中，有几颗格外明亮的光点。它们在背景中缓慢地移动着，像游荡于湖面的小舟。”

        “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啊？”叶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古河的话，“你听得懂吗？”她问叶文。

        叶文却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愣愣地，一时间没有反应。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但后来我逐渐发现了它们的意义。那些光点和波纹，其实对应于这里的世间万物。仔细分辨之下，我可以从光点中找出城市的街道、滚滚的车流、鳞次栉比的高楼，还有川流不息的行人。并不是原样复现，而是以某种间接的方式，概括而简洁地将万物的状态呈现出来，像一副极简派的抽象画。”见叶子还是一脸迷惑，古河又补充道：“你看过威廉·德·库宁的画作吗？”

        “他谁啊？”

        “一个上古时期的美国画家。你找几幅他的画看看，就大致明白我看到的东西了。”

        叶子耸了耸肩，看上去对这个提议一点也不感兴趣。

        “最亮的那几颗光点，我之前一直都不明白其涵义——凑近了看，它们已经不是一个小点，而是一团浓浓的雾气，直径足有数十米。这些微微发光的气团在抽象画般的城市背景中游移，像半空中随着微风飘过的巨大气球。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明白了它的意义。在寻找文仔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每一个通过血液测试确定的魔神，当我调用视频系统进行观察，都可以在其周围发现这样的气团。所以我猜，每一个气团，其实就对应了一个魔神。例如现在，我们三人所在的位置，从系统中看来，已经被三个气团笼罩在了其中。这三个气团似乎互相排斥和挤压着，每一个都略微发生了一些形变，有点像三个咬合在一起的肥皂泡，但边界并没有那么清晰。”

        “这才是有效的观察！”顺着古河的话头，叶文终于得以解释之前的问题，“我们观察事物时，所见所闻都是‘猫’眼中的虚拟世界，所以并不能导致量子态的塌缩。只有借助古河眼里的那套外来系统，才可以做出真实有效的观测，从而触发芝诺效应。”

        “还有回廊那次，”古河补充道，“我也冒着危险，一直蹲在桥下看着你。”

        啊，原来那次也是芝诺之眼的作用。叶文想起来，那次自己不顾古河的警告，不管不顾地通过了回廊。事后，记忆却没有重置，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现在，他终于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叶子歪着头看着古河的眼睛，想象着那里存在的隐秘镜头。然而，从哪儿也看不出一点异样来。那就是在一张平凡的脸上，镶嵌着的一双普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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