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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井中骑士2


派件完毕后,他有时候会去一家名叫zeno的茶餐厅坐一会儿。餐厅的门面不大,看上去就是一个便利店的规模,但进门之后会发现里面的空间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宽敞。一个弯成u字形的吧台,外面有十几套风格简约的座椅。他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柠檬汁,然后看着窗外发呆。“放空大脑,沉淀心灵”,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多半是在那些充斥着广告的营销号上。但确实有用,至少于他而言,在这段工作结束后的片刻闲暇里,什么也不想不啻于是一种享受。

        店面的位置处于西区的边缘,从这里可以看到两条贯穿城市的河流在眼前交汇。两条河中的水流静静地擦身而过,从不同方向融合在一起,却并不多做停留,只是漠然地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行。城市被近乎垂直的两条河流分成了东西南北四个区,切口像生日蛋糕那样整齐。他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区,主要是嫌跨区手续太麻烦:先要向市政局提交申请,接着还要抽签——据说中签率极低。在闲坐时,他常常兴趣盎然地远眺东区和北区的街景,虽然看上去和西区没什么不同。

        在店面靠里的一侧,一个布帘半掩的墙角处,有一条狭窄的钢制楼梯,从那里可以下到地下室——那里是一个棋牌室。不时有人从门外兴冲冲地快步走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布幔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入了似的。他曾经也下去过一次,但是没有玩。他对那些游戏都没什么兴趣,而且他觉得下面的空气也不好。

        手腕又振动了起来,这次不是短信,是视频通话申请。他无奈地接通了对话,手腕上贴着的柔性显示屏顿时显示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现在在哪?”妻子的语气比以往更加急促。

        “怎么啦?”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从放空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像是从某个深水池中冲出水面,重新呼吸到外界的空气。妻子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微妙的焦躁感。

        “妈又犯病了。”

        “现在呢?”他立刻问道。

        “在社区医院。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起身结了帐。老人的心脏有点问题,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时不时地会突然心跳加速,胸闷头晕,已经有好些年了。他大步走出店门,门口的空调开得格外强劲,冷风灌入脖颈,让他全身一颤。这时候,他突然涌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仿佛自己坠入了一个不断重复的恶梦之中。之前似乎也有好几次,自己正准备在店里小坐片刻,突然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家。他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其中有几次还记得很清楚。一次是家里的水管破了;一次是家里停电,让他回来充电卡;还有一次是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也是因为老人的心脏病。肯定还有其他时候,他感肯定,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虽然感觉上并不是太久的事情。或许自己的脑子在某个地方破了个洞,那些记忆的碎片总是趁着自己不注意便从洞中漏到某个未知之地去了。

        细想起来,这样的事情似乎是发生得太过频繁了。他从停车区牵出自己的三轮车,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越发觉得蹊跷了。妻子有些控制欲,这一点他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已很从容地将其纳入到了自己生活的正常节奏之中,或者不如说这已经变成了两人间的一种默契的行为模式,并没有太多因此而争执的时候。但近来有些事情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倒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古怪之事,恰好相反,是太过顺畅和正常了。好像一辆在山间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出轨之类的事情固然没有发生,但车厢连正常的颠簸和倾斜也没有,就有些奇怪了。他甚至还觉得这列车是在一个周而复始的轨道上前行,就这么一直开下去的话,到最后大概哪儿也去不了。当然,类似的焦虑感多半也出现在别的中年男人身上,很多专家还专门研究过这类心理问题,制造了一大堆的专业名词:中年危机,职业倦怠,诸如此类的。他曾经专门找来看过几篇这样的文章,但无论如何,心里的不适感总是无法排解。体内似乎有一个螺钉松动了的轴承座,每转一圈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不影响正常运作,但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总觉得什么时候会出问题。

        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光已经变得很昏暗了。在晴好的日子里,夜幕降临的时候,朝着城市上方看去,井口大小的天空中偶尔会看见星星,但今晚一无所有,天穹宛如一块圆形的暗灰色幕布,像是有人把井口对准了宇宙中某个极其荒凉的角落。两层楼的小型医院里很安静,病人也不多——本来就是小医院,来这里的大多只是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拿了药就走,没什么人停留。张亮找到母亲所在的房间,妻子正坐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窗台上的水仙花,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似乎是睡着了。见到他推开门,妻子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拉着他出门到了走廊上。妻子的手臂上贴着一块白色的纱布,他轻声询问是怎么回事。

        “这次晕的比较厉害,站都站不稳。我扶她出门的时候,手撞在门框上了。”

        “没事吧?”

        “没事,擦伤而已。”

        “妈呢?”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回去静养就行了。不过最近啊,每天快到你下班的时候她就开始念叨你,等的时间稍长一点就容易心急。你以后没事就早点回来。”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今天又去游戏店了?”

        “唔……”他歪着头看向一旁,那种不协调的感觉越发明显了。人老了以后会变得对子女越来越依赖,这并不奇怪。自己常去那家游戏店,这一点妻子也早就知道。没什么不正常的,一切都在轨道上,严丝合缝,毫无偏离。

        自己习惯于通过想象从单调的工作中脱离出去,这是骑士工作带来的后遗症。也许这种习惯正不知不觉中侵入到更日常的生活中去?他不知道,但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在那以后,张亮有意识地减少了在外逗留的时间。棋牌茶餐厅自然再也没有去过,有时候派件多一点,不得不晚一些回家,也尽量打电话和妻子说一声,免得家里记挂。

        往那个奇怪的地址又陆续发了五六个包裹。时间上平均三到四天一个,都是鞋盒般大小的硬纸壳包装。奇怪的是,最近几次发的包裹都无人接收,不仅敲门的时候无人开门,而且之后也没有人从门口取走。新的包裹叠在旧的上面,已经积累成了一个规整的条状物,像一座由纸壳建成的迷你大楼。屋里的住户外出了么?他猜测道,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些纸壳中又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包裹并不沉重,摇动的时候有细小的撞击声,可以肯定里面有泡沫海绵之类的缓冲物。他仔细观察了包裹打印的派送信息,从中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但有一点让他很在意:最底部的包裹出现了细微的移位。每次把新的包裹叠放在顶部之后,他都会认真检查一下底部包裹的位置。地板上有一小圈薄灰围绕着包装壳,这是长期放置不动的自然结果。然而在上次派送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圈灰尘和包裹间出现了微小的错位——显然,是包裹的位置出现了轻微的移动。他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地面,仔细思考着这中间的原因。可以想到的原因太多了,但大多经不起推敲。有人经过的时候碰到了——这应该不太可能。这里已经是楼道的尽头,只有一堵带着通风口的墙面,并无他物,理论上讲,除了这一家的住户,其余的人应该都不会路过这里。保洁一个月打扫一次楼道,显然这期间并没有打扫过。会不会有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撞上包裹呢?他摇了摇头,至少自己是从来没在这栋高档大楼中见过老鼠之类的动物,而且这一层楼中也没有养宠物的。当然,就算是某种小动物撞上去,移动了包裹的位置,也无法匹配地面的痕迹。因为被破坏的灰圈有很大一截,而包裹的位置却只有极为细微的移动。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形成这样的痕迹:有人挪动了包裹,之后他又仔细地把它们移了回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弯下腰,仔细移动包裹的样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对于常人来说,即使不小心碰到了别人门口的包裹堆,让它移动了一些,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人却极其认真细致地将其移回了原位。如果不是张亮这强迫症一般的位置敏感度,几乎没人能发现其被移动过。

        这次也是一样。虽然比上次的移动更轻微,甚至连他也无法直接通过位置的摆放上来判断是否有位移,但他还是确认这些包裹被人动过了。那是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直觉,一种对于物体与空间的微妙感应,宛如午后阳光下尘埃的轻舞,或相隔万里的粒子的纠缠。这里有一些不属于这里的侵入之物,它们带来了一丝不协调感,甚至某种危险的气息。

        突然,他听到防火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他立刻朝着门口跑去,一把将沉重的防火门拉开。外面是空空荡荡的走廊,一个人影也没有。走廊顶部的声控灯还亮着,似乎是对之前那声异响的一个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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