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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 .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  我们被迫放自己的家园,流浪在洪荒的角落……”

        四海境内,  无数或为人身,或为兽形的妖族抬起头颅,  看那天空湛蓝广远,  一望无际。

        “……有多少同胞戴上象征奴隶的枷锁,终生无缘登上大道……”

        背负沉沉石块的劳役,  将千斤重担压在肩头的奴隶,  血汗滴滴落在泥土中,  脊背上还残存着鞭痕的仆从都垂下眼睛,  望那大江涛浪无垠,千古奔流。

        “……有多少同胞烙上沦亡的印痕,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起神人的都城……”

        这个温和而坚毅的声音一开始还是断断续续,不甚流畅,  但越到后面,  他话语里的悲伤就越是沉重。

        他颤抖着出一声哽咽的吐息,  于是广袤大地上,  就渐渐升腾起了抽泣的余音。

        封北猎面色骤变,  他怒吼道:“阻止他,  让他闭嘴——!”

        “别做梦了!”舍脂降下无匹巨大的法身,  “该闭嘴的人是你!”

        血海万顷沸腾,  咆哮着冲向大地,  封北猎手中厉芒闪动,  羽兰桑脚下冰雨万千,就在他即将要同舍脂对撞在一处的时候,长空锵然一声,一柄长戟从天际飙射降下,打着旋擦过他的侧脸!

        “你的对手是我。”血海中升起一尊如天神般高大健美的人形,罗梵的肩头刺着魔火般诡异华美的淋漓墨痕,目光阴沉,“别找错人了。”

        舍脂微不可闻的轻哼一声。

        “……捏碎毒蛇的七寸,就能打破神人的禁制;顺着咒术的纹路反刻回去,就能从此破坏囚枷,将性命重新握在掌中……”

        苏雪禅的声音不受任何力量的阻止和约束,依然如春风般吹拂过饱受折磨创伤的坤舆。闻语深深注视着庭下飞过的一瓣桃花,仿佛它就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的化身,她犹豫着,将手指搭在脖颈处的铜铸囚枷上。

        从神人的王都,再到不知名的小小村落;从华丽奢靡的宫殿,再到驵会遍布污秽的牢笼;从歌舞升平,繁华似锦的长街盛会,再到肮脏破败的寒窑陋洞……不知有多少人都将手指轻轻摸索在禁制之上,黯淡眼眸中闪过一丝期盼的亮光。

        封北猎目眦欲裂,终于知道他错在何处了!

        他为了强占五方山系中的妖族领地,已经指挥各国派遣出了各自的前锋军队,而为了同应龙在钟山一战,又使数十神人国精锐倾巢而出,现下神人境内兵力匮乏,可妖族又偏偏在这时得到了能够解除禁制的办法……

        不,不可能的,像狗一样在地上讨食吃的卑贱东西,为了免除一点刑罚,甘愿出卖同族,出卖尊严的下贱东西……就算解除了禁制,被压迫洗脑了千年,骨子里的奴性也是根深蒂固,不会就这样……

        “……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起来?套上枷锁,拴上绳子,忘了我们曾经也飞翔在九天之上,忘了我们曾经也奔跑在山林之中……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自由是不被允许的,尊严是不被允许的,大声说话是不被允许的,开怀欢笑是不被允许的,就连爱也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站起来,站起来啊!”

        “我们过去也是能与天空和大地拼搏的族群!我们过去也能征服高山,征服狂风,征服闪电和海洋,昔日我们也能与大道相争,在天劫下不屈长生或者成为陨落的星辰,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春风勾动苍穹之上的滚滚铅云,在闷热潮湿的混沌中酝酿出第一声震破惊蛰的雷鸣!

        天地间风雨欲来,但这风雨已经不是封北猎和羽兰桑所能掌控的风雨了,它在人潮中暗流汹涌,在芸芸众生的心间波荡起澎湃的火焰!

        ——狂风骤雨过后,便是碧空如洗,万里辉照。

        “远在他乡,就回到自己的国;国都尽丧,就重建一个家乡!”

        苏雪禅已经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春天……春天开的桃花多么美,你们就不想去看看吗?”

        厌火国的破旧草屋,男人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的脖颈还是一片稚嫩的光洁,没有枷锁,也没有铜钉打下的丑陋烙印,身后,他的妻子正挣扎着从冰冷的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希望了……”她悄声说道,“但是囡囡该看看花,她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走我们的老路……”

        男人将熟睡的孩子轻柔放在女人怀里,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刻刀。

        “好,”他说,“我领你回诼明山。”

        “我们去看看春天的桃花。”

        林氏国,年迈的老人躺在蓬乱的茅草堆中,身上盖着一席破旧的草毯,身边围着一圈半大的孩子。

        这里是都城中最角落的地方,也是苍老衰弱的奴隶等死的地方,没有身份尊贵的神人会来。

        他喘了一口气,用枯瘦如柴的手掌,从充当枕头的枯叶草枝中颤颤巍巍地摸索着。

        “我要死了……”他咧开嘴巴,从喉咙中出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但你们……终究还是可以等到这一天的……”

        “爷爷……”衣衫褴褛的少年们咬牙流泪着,他们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招致神人的注意,“你……你别走……”

        老人从“枕头”底下,艰难地摸出了一把没有刀柄的刀刃。

        “解开……照他说的方法,解开……快……”

        “横竖都是一死……逃出城去吧,就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比被压榨一辈子,末了死在这里得好……”

        他拼命挣扎着,把刀刃用尽全力塞进一个少年的掌心里。

        “快……等到神人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他太老了,即便是妖兽化形,他的寿命也不足以支撑他到看见曙光的那一刻。在少年们悲痛欲绝的呜咽声中,老人的喘息声渐渐停止了,但那眯成一条缝的浑浊双目依然望着天空,放射出快活的,希冀着未来的光芒。

        枭阳国王都,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内珠贝宝石无数,在重重院落之内,还有一个专门用来贮藏珍宝的阁楼。

        此时,里面正安放着一个纯金的高大鸟笼,上面镶嵌彩宝,雕刻花纹,供奉着一对翅翼金黄,容貌精致美丽,不辨雌雄的双生子。他们上身赤|裸,仅在腰间围了一块轻纱,手臂脚踝都栓着黄金的锁链,就连脖颈上的囚枷也是黄金打制。

        府邸上的人心知肚明,这是一对本应拥有尊贵身份和强大力量的凤鸟后裔,却被枭阳国的贵族趁凤鸟族人不备时掳来,强行打上奴隶的烙印,禁锢他们的妖力,关在笼中,沦为日日只能被人观赏亵玩的宠物。

        春风流淌,他们齐齐抬起头来,看着漫荡飞纱外的天空。

        “哥哥,”容貌稍幼的那个笑道,“他们有好久都没有给我打磨过指甲了。”

        他的兄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艳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笑。

        两个美丽的少年交颈相拥,在接连不断的破裂声中,黄金的枷锁零落满地,镶进锁骨的钉子也被一根根拔出,叮叮当当地坠落在玉砖上。前来送水的神人侍女甫一进门,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手中金盆亦“咣当”一声脱手摔出,溅湿了华贵厚重的地毯。她想出去呼唤侍卫,却被一根燃烧的翎羽穿过心口,在血光泼洒中被钉死在身后的朱漆大柱上!

        “就这样杀出去吧。”

        “直到火焰烧尽我们所受的耻辱为止!”

        凤鸣九霄,天火如罚!

        洪流一般的烽烟在刹那间燃遍了大地,但这不是由神人挑起的战火,而是为了自由摇曳起的猎猎旌旗,它是干枯丛生的茅草,只需要一点炽热的赤星,就能在一瞬跳跃起熊熊燎原的烈火!

        平原上大军惊哗不已,神人各国的统治者,往日身份高贵的将领,督军的王子王孙都倍觉好笑荒谬,大声叫嚷起来:“天生就是要为别人驱使的东西,竟然还妄想着什么尊严?!”

        “不过是一群野兽罢了,我们收留你们在都城里容身不够,还想翻身做主人不成?”

        “世代为奴,身体里流遍下贱的血液,什么建国建乡,不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但天地间一派寂静,没有人反驳他们的讥讽的话语,就连那个声音亦沉默在风中。

        苏雪禅浑身抖,站在烛龙的双目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烛龙问道。

        苏雪禅点点头:“是,这些就是我想说的话。”

        烛龙低声笑了。

        “很年轻,很天真……也很有勇气和力量。”它看着苏雪禅道,“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继续向前走吧。”

        “白狐之子,铭记你的使命,也许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还将凝视着你,凝视着洪荒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可我再也不能像这样提点你,同你交流了。”

        苏雪禅心中一惊,只见烛龙原本就血流不止的双目痛苦颤抖,瞳孔中也断断续续地溢出无数如蛇游走缠绕的黑气。

        ——他明白,蚩尤怨气侵蚀得太严重,烛龙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接下来,已经到了我迎接自己命运的时候了。”

        烛龙费力地撑起庞大无比的身躯,仰天出一声悠长鸣啸!

        “就让应龙战胜我,然后将我沉入永恒黑暗的大地之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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