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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一百二十四 .


天地浩大,  只剩下两颗心并在一起跳动的声音。

        良久,  黎渊道:“……我们最开始遇见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

        苏雪禅恍惚了片刻。

        初遇?哪一世的初遇,  何时何地的初遇?

        当他还是白狐之子时,  他遭钦琛暗算,  在不知名的江畔……捡到了黎渊,  他那时在刑杀之狱中饱受折磨,面容亦毁了,可自己仍在灵光乍动的瞬间,  感受到了足以毁天灭地的一见钟情。

        当他变成菩提木时,  他们则在逐鹿战场上相遇,似乎所有轰轰烈烈的爱,  也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头,以蚩尤的死亡为起始,以蚩尤的死亡为终结,他们的红线纠缠千年,  在纷杂翻复的宿命中下坠了一生。

        “好像……”他喃喃道,  “都算不上美好。”

        “对。”黎渊道,“但却整个改变了我,  让我变得不再像我自己。”

        苏雪禅摸着应龙的鳞片,眼中显出迷茫之色。

        “我一生下来,  就是独一无二的应龙,  兴云布雨,  盘踞汪洋,  我不需要有心,也不需要有情,我是天然的造物,理应也与天地融为一体,”应龙重新拍打双翼,向未知的远方飞去,“众生的爱戴与我无关,众生的畏惮亦与我无关,可看到你的那一瞬间……”

        “……好像有一根绳子,忽然牵住了我的心,把我从云上拉到了人间。”

        苏雪禅淌着泪水,忍不住笑道:“那时候,我可还是一棵树呢。”

        “是人是树,又有什么分别?”黎渊轻声道,“我的世界被你点亮了,就像浑噩迷雾中射来的一道光。”

        苏雪禅蓦然怔住。

        黎渊……以前的黎渊是什么样子的?

        苏雪禅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可和自己在一起时,他和全天下陷入热恋的男人并无区别,苏雪禅至今记得,在玉醴热泉的那一晚,他环住自己的胸膛炽热,手臂坚实,浑如拥抱着一个软肋,又生出了更加牢不可破的铠甲来守护它。

        包括他满含爱意,每一次呼唤自己姓名的时候;在婆娑宝殿上为自己低唱绸缪的时候;以天地作榻,和自己缠绵云雨之间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深邃含情的目光,指尖抚摸过脸庞的悸动。

        “应龙感孕天地而生,但黎渊却是为你才活过来的。”巨龙的瞳孔灼金流炎,如同翻涌的岩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答应你,哪怕你要离开我……同时带走我的性命。”

        苏雪禅嘴唇颤抖,终于控制不住,伏在应龙顶上大哭了起来。

        “看。”黎渊忽然道。

        一片火光温柔的涌动,在苏雪禅面前汇聚成一条闪烁的河流。他勉强抬起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向前方,才发现,那条金光淙淙的河流里,漂浮着一瓣颜色洁白,精巧可爱的琉璃花。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情不自禁道:“这不是……”

        “这是你给我的报酬,小穷鬼。”黎渊的声音带着些许恍惚的笑意,“现在婆娑宝殿已毁,它就是世上最后一片琳琅玉树的花瓣了,价值当然也不能与先前相提并论,所以,把眼泪擦干,你可以再和我提一个要求。”

        苏雪禅深深呼吸,凝视着面前丝丝缕缕的温柔河水。

        ——他用一瓣花朵,换来了一条龙的承诺。

        “那么……就让我们毁灭擎天的四极好了。”他俯下身体,对黎渊沉声道,“……毁灭擎天四极,让天空破碎,将万事万物淹没在灭世的洪水里——”

        “——既然要闹,就闹得大一点!”

        黄龙长啸一声,驾起万里长风,朝极北之地轰然掠去!

        此刻,极北之地上的入口已经越扩越大,其下传出的巨震也愈来愈接近地面,除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脚步声,就是滔天喷涌出来的死魂亡灵,纷纷尖叫着逃向人间,犹如一海搅动的沸雪,把原本就晦暗不明的天光遮盖得更加阴霾。

        封北猎厉喝道:“守住黄泉的入口,不能让应龙靠近一步!”

        但他却想错了,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仅是在上空停滞了一瞬,随后便向更北方飞去,速度之快,近乎掀翻了半个极北之地的人潮人海!

        羽兰桑道:“怎么……”

        “封北猎!”苏雪禅衣衫手持长剑,自龙身一跃而下,正对着风伯雨师所坐镇的整个辽阔的极北之地,弯似残月的剑光奔逝雷霆,砉然向二人斩去,“你在往哪里看?!”

        封北猎一惊,但他们头顶的巨龙在天空飙过巨大的风声之后就朝着北方继续飞翔,眼下,他们的面前只站着苏雪禅一个人。

        虽然疑惑于应龙怎么会丢下菩提木一人,不过,封北猎还是错身旋开了那道厉厉剑气,不欲在这个紧要关头与苏雪禅纠缠太多,他侧头对羽兰桑道:“杀了他,不必等吾王归来后决断了。”

        羽兰桑的长袖振如雪色流云,转瞬便移至苏雪禅身前,她和封北猎同为逐鹿中侥幸逃脱的大能,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树妖放在眼里,纵然苏雪禅身份特殊,可现在应龙不知所踪,想要刷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苏雪禅的鼻端萦绕着数不尽的焦枯血腥之气,犹如浸泡在一缸无形的血泉里,每呼吸一次,心头的窒息粘腻感就更深一分。他的双目燃烧愤怒的业火,脸上还残留着半干的泪痕,他低声道:“封北猎,我为何要来这里,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封北猎的耳尖略微一抖,头未回,亦不回答。在他面前,黄泉的入口扩张得愈来愈庞大,下方已经有部分逃避不及的东夷人掉落进去,还有的想要扒住那光滑的边缘,吊挂在岩浆沸腾的蒸汽中,从上而下俯瞰,就像蠕动的蚁海妄图逃脱搅动漩涡的江流。

        羽兰桑长袖凛冽,带起一阵刺骨风声,他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是如何逃脱山河社稷图的,你也一点都不好奇吗?”

        封北猎的眉梢轻轻一颤,似乎在霎时间露出了一丝极其讽刺的、奚落的笑意来,他道:“现在不管你和应龙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无力回天,我又何必听你啰唣?”

        苏雪禅道:“你于我记忆中还没有看完的未来,在你眼里,也不重要么?”

        封北猎的神情一僵,羽兰桑的白袖凝结冰雪,端端滞在苏雪禅面前。

        “什么意思?”封北猎缓缓转头。

        流照君在风中倏然变大,犹如一叶轻灵而坚硬的羽毛,载着苏雪禅飞向更高的天空,他张开嘴唇,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模糊,然而却能清晰可辨地传进封北猎和羽兰桑的耳畔。

        “你看见了千年后妖族被神人国压制的情形;看见了九天众仙避世不出,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小五衰劫;看见了钟山,看见了烛龙……那你有没有看见,千年后的逐鹿,蚩尤是怎么死的?”

        封北猎瞳孔骤缩,此时,膏壤下方的沉重脚步声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震颤中,发出声声不堪承受的哀鸣。

        长风呼啸,苏雪禅衣襟翻飞,露出胸前鲜红似血的印痕!

        “——千年一轮回的世界,是时候该为此做个了结了,蚩尤!”

        与此同时,黎渊自擎天的鳖足下环绕攀爬,双翼环绕飓风,口中喷涌烈火,它的身躯好似绵延万里的巨江,自鳌足所在的深海翻腾而起,搅动着一海的波涛。

        那鳌足原是娲皇补天时镇压四极,撑开天地的神物,但在日月溃败、混沌颠倒后,又连番遭十二巫覆灭天地的大咒,苦苦支撑之下,巍峨高山般的表面早已崩出无数道细微的裂纹。黎渊发狂地怒吼一声,四海君王的权能瞬间遍布整个大海,怒涛波涌的白浪全都向它的身躯收拢、汇聚,而后又以胜过先前千百倍的威能喷发,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每一片湖泊都在震颤,每一条河流都在激荡,每一道暗涧都在山川里摇撼岩壁,天下的汪洋亦为之战栗了,极南、极东、极西处的三只鳌足下,深海波涛分列,随着黎渊的号令同时踏出三条龙须缭绕、明珠生光的水龙!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令天柱摧折,地维倾绝,太虚流火齐发,膏墟洪水泛滥,幸得娲皇补天,才避免一场灭世的灾难。如今,黎渊若要撞毁擎天四足,造成后果的严重程度只会更甚共工百倍。

        寰宇在盘古的胸膛上获得新生,又用了一瓣花朵落下的时间迎来它的终焉。

        ——天上地下,狂龙一声咆哮!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封北猎终于骇然了,他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吼道:“你居然敢让他毁灭擎天四足!”

        “你颠倒混沌,屠杀众生,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苏雪禅回以怒喝,“此刻就是最后的轮回了,还要多亏你千辛万苦地唤醒蚩尤,将他引到黄泉的入口!”

        “什……”封北猎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他手中的太杀矢就已发出尖锐的嗡鸣,那不像是面对杀戮时的兴奋,反倒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苏雪禅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犹如燃烧到颓败的火焰,转眼便在边缘力竭难支,淬出枯槁的雪白,他周身的衣物皆化作了焦黑的飞灰,就连赤|裸的身躯也逐渐在狂风烈焰中模糊逸散,应龙双目滚下血泪,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这一刻,苏雪禅可以感到身体中的昆吾箭镞自血肉中破出,等待着他的命令和决心。没有太杀矢,他就是那张跋涉过千年的弓与弦,在射出箭镞的刹那,自己便会化作漫天的飞灰,消逝在万丈黄泉。

        但他却并不为此而觉得惧怕,此时,只有无边无际、苍茫旷远的悲伤充斥着他的心魂。

        一朵如玉皎洁的飞花自天际悠悠翻落,飘过他紧闭的双目。

        “死亡不是尽头,恰如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这世间,本就是有死有生,有生有死……”

        “众生在轮回中,就像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

        “然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擎天四足齐齐断裂,苍穹坍塌,坤舆崩摧,尘寰犹如一枚混浊脆弱的水晶球,在失去了最终的支柱后轰然破碎,化作一海搅动的熔岩,沸腾的怒江!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胸膛白光爆射如同耀阳,上古的真言响彻人间,诸世皆黑,诸世皆暗,唯有这一点白芒,凝聚着日月星辰的精魂,万世不竭的光辉!

        第一枚昆吾箭镞用以射杀混沌生出的太古巨人;第二枚昆吾箭镞用以击落创造昼夜的紫金毕逋;而第三枚昆吾箭镞,则被苏雪禅用以崩碎黄泉,埋葬蚩尤。

        “住手、住手——!”

        人间的国消亡,阴间的国亦消亡,封北猎和羽兰桑发出不可置信的怒吼,竭尽全力,朝苏雪禅掀起狂如暴风的反攻。可这皆是徒劳,在宿命即将终结的威能中,他们的动作仿佛被禁锢在即将凝结的树脂里,缓慢得令人心焦,而后便是奔雷刹那,强光照彻坤舆洪荒!

        光海震荡,万里云烟滚滚,碧落与黄泉只寂静如死了一瞬,随即就发出淹没所有、颠覆所有的爆响!

        应龙砸落鼎沸深海,风伯雨师被昆吾箭镞的威力近距离蒸发殆尽了全身的血肉,死人的国度和活人的国度统统爆炸坍塌,在宇宙中化作混茫无序的星尘,苏雪禅则飘浮于一切的起点与终点,眉发枯槁似雪,胸前破开一个大洞的肉身飞速腐朽飞散。

        ……要结束了吗,他改变这一世、这生世的结局了吗?

        所有人、所有物,尽在这灭世的浩劫中逝去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最后拉住他的手……

        意识趋近湮灭的刹那,不断瓦解的世间遽然传来一声悠长遥远的清响,浩大恢宏的叹息回荡于他的耳畔。

        ——“痴儿!”

        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崭新的生机与活力,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竟于太虚之上看见了娲皇的身影!

        那太古的巨蛇环绕世界、吞噬世界、创造世界,同时也毁灭世界。娲皇的身躯巨大无比,她将寰宇用自己的蛇尾收紧,以奥秘不尽的双目注视着混乱中心的苏雪禅,右臂怀抱一面如镜平滑银白的海水,又以左臂支撑,将其高高倾泻,恍若吞天的星河,轰然灌注进这个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尘间。

        “南柯……海……”他喃喃地道。

        云梦蒸腾,从太虚倒灌的海水犹如千里烟波,滚滚而来,为苟延残喘的世界蒙上一层缓和光润的外表,亦制止了尘寰摧枯拉朽的崩塌,渐渐包围了苏雪禅目力所及的全部。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上,正对着娲皇俯瞰着他的双目。

        “……痴儿。”她再次轻叹一声,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苏雪禅身上,立即便令他产生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他的肉身停止消散,转而缓缓凝聚,在缭绕的流云中,逐渐汇出原型。

        苏雪禅木然而悲哀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创世的神明,造成了这一切悲剧的神明。

        “众仙……为你而死……”他嘶哑开口,“世界,也因你而亡……”

        “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娲皇望向他的眼神,浑如看着一个自己宠爱的,但却又懵懂天真的小孩子,“恭喜你,白狐之子,你做到了。”

        猝不及防的,苏雪禅的眼角坠下一滴泪珠,滴落进浑厚波荡的海水中,“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什么?我改变了结局吗?我逃脱了注定要永世循环的轮回吗?”

        “……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这又是为什么?”

        娲皇凝视他许久,最终叹息一声。

        仿佛画卷延展,盘旋荡漾的南柯海银浪排空,升起、徐徐张开在苏雪禅的面前。

        “无数个千年,我都在轮回中寻找生机。”娲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与此同时,南柯海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光澜。

        那是逐鹿之战的场景。

        对于这场战争,苏雪禅没看过十遍,也有八遍,早已熟烂于心,对接下来的走向熟悉无比,然而,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次的走向与结局居然与他之前看见的所有都不同。

        画面里,蚩尤被打飞手中的太杀矢,只得徒手掷出一枚昆吾箭镞,应龙挥动双翼抵挡,还是被那枚坚不可摧的箭簇猝然穿投了血肉,投入了心口。

        ……但那枚箭镞没有破体而出,也没有落在菩提树的身上。

        黎渊生生承受了这一击,剜出了蚩尤的心脏,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南柯海中显示的逐鹿战场,居然没有他的出现!

        娲皇轻声道:“这便是一切的起始了。”

        苏雪禅怔怔盯着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南柯海中的情形还在继续推演,黎渊杀了蚩尤,在四海君王的基础上加封龙神,一时间权倾天下,八方礼让,可他的神色,却是苏雪禅从未见过的冷漠无情。

        好像他是一尊没有心的石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众生在他的眼里,就如烟云掠过磐石,不会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蚩尤残留在他体内的怨气还是浸染了他,使他的性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和苏雪禅之前在南柯海里看到的结局别无一二——最后,黎渊也不能逃脱这宿命,他几乎成了第二个野心勃勃,妄图统治洪荒的蚩尤,并且无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在帝鸿氏选择与他同归于尽当做终结后,南柯海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情形。

        无数次的倒带重回,无数次的从头开始,苏雪禅亦跟着看到了数不尽的如果。有时是蚩尤战胜了中原人族,带领万物众生朝灭亡走去;有时是黎渊在逐鹿平原上被昆吾箭镞射杀,身躯自苍穹坠落大地;但更多的时候,世界还是在不停重复他第一次看见的过程:黎渊战胜蚩尤,遭受怨气浸染,结局则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最初的世界和时间线,其实是没有你的,”娲皇低声道,“在这个世界里,诸世的劫难也并非是兵主蚩尤,而是应龙。”

        “应龙是天然的造物,他学不会爱,也没有恨,这样的心境,正是蚩尤怨气浸染他的直接原因。可这个结局,我却无法更改,只得在一次次的轮回里尝试,尝试该如何挽回因我的纰漏而犯下的过错。”

        “当我已经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娲皇低下头颅,看着飘浮在光海之上的苏雪禅,“如果能有一个人,一个更纯善、更仁爱的灵魂,替他承受这个注定要令众生毁灭的结局,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而你,白狐之子,你的生母身具幻世瞳,能看到三千诸世里的因果变幻,你作为她的孩子,说不定能脱出这循环往复的,诅咒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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