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第82章

        元载四十八年，春。

        十八年后。

        这一年是燕州一统中原的第八年。

        从此，天下再无“九州”这一说，先前的齐州、扬州、渝州三地全部归降燕州。中原自成一国，国号依旧为“燕”。

        最南边，珠州国主昏弱无能，整个珠州在北境强敌的虎视眈眈之下，苟延残喘。

        东海玉枫川。

        玉枫川外有一处小镇子，名为白云镇。镇子虽然不大，却是少有的维扬繁华之地。小镇上锦绣成堆、钟鼓相闻，倒是一排繁荣富饶、岁月静好的景象。这镇里有一户富裕人家，在城外盖了一处庄子，人称东篱庄。

        东篱庄的韩庄主夫妇惯会勤勉度日，两人膝下只有一个金贵得不行的宝贝疙瘩，乳名阿离，大名韩心远。

        正是应了当年五柳先生的那句“采菊东篱下”和“心远地自偏”。

        由此，也可见夫妇二人对此子并不望子成龙的期盼---多少算命的都来看过，这孩子命格诡异，八字轻轻。别说是大富大贵了，估计连长大成人都是个奢望。

        然而，在韩家上下的精心疼爱之下，阿离少爷还是顽强又惊险地长到了十八岁。

        不久前，又有个下山云游的白胡子老道摸摸索索地上门，“我看你家这孩子骨肉轻轻，多说也活不过二十四岁。不如让他跟了老朽上山赚点儿修行，如何？”

        一回两回，这话听多了，弄得小少爷本人也郁闷不已。

        若是自己真的是个短命的，那今后如何成家立业，如何为阿爹阿娘养老送终呢？

        东郊外的夜游神殿，香火不绝。

        这日，韩心远骑马经过殿外，天色有些昏沉了，殿中的明灯一盏一盏地接连亮起。他突然福至心灵，跳下马背，让家仆守在殿外，自己恭恭顺顺地走了进去。

        大殿之上，神夜真君的神像巍然屹立，韩心远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拜了几拜。

        “上神保佑。”他沉沉一弯腰，“保佑我这凡夫俗子能活到给父母养老送终…”

        韩家规矩：见神便拜，别管是谁。

        “咔嚓”一声脆响，少年抬眸一看，面前的香案上一盏琉璃灯倒了，落在地板上，碎成了一片琉璃花。

        贡品处，一只尖嘴花脸的小动物正跟他…大眼瞪小眼。

        韩心远认得这种小玩意，这不就是川渝之地盛产的金狗么？

        “”韩心远愣了下，赶紧上手去赶，“去去去！快下去！这可是夜游神的香案，你断不可在此处造次！”

        金狗眨了眨眼睛。

        一只饱满的桃子扑通滚下了小桌。

        韩心远见它不动，便收了收袖子，便要伸手去捉，那小金狗却倏然一闪，再停下时，已经到了神夜身侧岑荼神像的牛角上。

        “…”

        莫非它还插翅了不成？

        韩心远觉得邪门，正盯着那小金狗看，却冷不防那小畜生一声开口，“你这小凡人生得倒挺好看。”

        “…”

        韩心远愣了愣。

        “妖怪？”他骤然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去拔他那支装模作样的佩剑，小金狗不慌不忙，“你看我像妖怪？”

        “你不是妖怪，那你是什么？”小阿离不甘示弱，“下来！不许你亵渎神像！”

        金狗眯了眯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真是头一回见那么薄的命。”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在说你。”小金狗抹了抹胡子，索性抄起了小爪子，“小子，本道长是看你有几分面熟，才索性多提点你几句的---你那破命格搁在凡人堆里简直是个垫底儿的破烂。你自己想想，你从小到大是不是体弱多病，还总爱倒霉？”

        “…”

        “被我说中了吧？”小金狗低头瞥了他一眼，“说到底，你连天煞孤星的命格都不如---人家天煞孤星至少有那个本事去克人，可你呢？除了你自己，你谁也克不动。”

        “够了！”韩心远一抬头，“休要指手画脚！说我短命的人多了，可我还不是活过了这十八年？”

        “那你才更得战战兢兢。”小金狗笑了，“你怎不算算，过了这十八年，你还有几年可活？”

        “你…别说了！”韩心远骤然被戳到痛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还口，“你到底想做什么？就来嘲讽嘲讽我这稀巴烂的命格么？”

        “非也非也。”小金狗装模作样地啃了口小苹果，“今日你遇上我，这便是叫做仙缘。我提点了你，是你的善缘，也是我的善缘---小子，不管你信不信，如今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但凡选一处走，说不定还有救。”

        “两条？”韩心远冷笑，“劝我上山为道士，或者是干脆选个风水宝地先躺进去？”

        “猜对了前一半。”金狗擦擦嘴，“或者是你攒上三千功德。”

        三千功德？

        韩心远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眉间一蹙，“攒功德？那不是神明的路子么？凡人的功德都不在身后算，我攒上三千功德，就长命么？”

        “你不信？”小金狗伸了伸懒腰，“那你若不信，便苍天难救喽！”

        说着，那金狗就要向上爬走，韩心远思索片刻，“你等等！我问你，功德是什么？三千功德，该怎么攒？”

        “嗯？”小金狗又眨了眨小眼睛，“你这是跟仙家讨话的身段么？”

        “…”

        韩心远能屈能伸，转头向殿外喊道，“福子！”

        “哎！阿离少爷！小人这就来！”

        片刻功夫，一个年轻的小厮跑了进来，“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马车上，把那箱从齐州运来的红苹果，全搬来。”

        “啊？苹果？”福子诧异地看了看四周，“少爷，那么多苹果，全给神夜真君？”

        “全给。”韩心远回眸看了看神夜那寂静无声的神像，“我阿娘说了，只要眼前还有出处，就得使了全身力气钻进去。”他回身，清瘦的面庞被长明灯映衬出一派暖意，“你说是吧，福子？”

        福子没敢接话，一旁的小金狗藏在阴影处，皱了皱小鼻尖。

        奇了怪了，这个少年人，究竟是像谁呢？

        所谓“功德”，不仅是是为万世开太平的那种功德。小恩小善，也叫功德。

        韩心远自小家中神佛供奉不断，什么往来的和尚道士的也都殷勤招待着，所以他对功德二字一点儿也不陌生。

        只是“三千功德”中的三千，是怎么算的？

        原来，三千功德也只是那么一个说法，为人常做善事，广结善缘。说不准哪天功德也就够了，命格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救赎了。

        可说到底，“三千功德”绝对是个庞大的数字，凡人修满三千三百三十三功德就能飞升小仙。由此可见，多少仙家子弟穷尽一生，都未必攒够如此功德。

        韩心远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他的双亲向来小心，看到孩子久久不归，已经遣人去找了。

        两人虽然着急了些，见儿子平安回来了，却也不忍心苛责。韩夫人将福子拉去一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从镇上转一转就回来么？你们这样惯着阿离，是要害了他的！”

        “娘，别怪福子。”阿离擦了擦手上的灰，“是儿子自己贪玩，才回来晚了。娘，我饿了，你们还没用饭吧？”

        “…”

        福子聪明，见阿离不肯说出夜游神殿的事情，也只好闭口不提。韩夫人叹了一口气，“来，正好你回来了，也叫你爹爹一起用晚饭。阿离，娘亲托人去西边茶馆里，帮你买了几块你最喜欢的绿豆糕。走，把手洗洗，快进屋吧。”

        “好。”

        韩心远点点头，相当配合地去净了手，这才进屋去。长廊里的风灯摇曳着温柔的暖光，韩心远猛然发现，阿娘头上，竟然已经生出白发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那日夜里，他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月光透过窗子柔柔地洒在这个少年的鼻尖眉间上，恍若一副并不静谧的绝美画卷，徐徐展开。

        “等不了了。”他突然猛然坐起身子，黑暗中，对着虚空的寂静，咬了咬牙。

        不能再等了！

        韩心远翻身下床，熟练地给自己套上衣服，将桌子上的杂七杂八统统包进了一个小包袱里。

        他推开窗子，望了望夜空下的那一片寂寥。

        继而一个闪身，轻快地越了出去。

        夜晚的玉枫川一片沉睡般的寂寥。

        相传，这玉枫川中，有一处灵泉水。

        十八年前，灵泉干涸，多方修士死伤无数，硬是把这曾经风景如画的宝地，变成了鬼域。

        而韩心远所接下的这第一份功德，就是将一盏莲花小灯，放到玉枫川中的灵泉旧址里。

        据说，神夜真君曾经向七位凡人下发过神谕，若谁能穿过风霜结界，将金铜莲花小灯，放到灵泉泉眼中，便许他当神倌。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接下此神谕。

        无他，说到底，也就是玉枫川实在是太恐怖了些。这个鬼地方常年愁云惨雾，鬼哭狼嚎，十数年来阴魂不散。谁知道进去了之后，能不能活着出来？

        可是莲花灯本就是为了渡化冤鬼，谁能办得此事，必是难得的大功德。韩心远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闯一闯。

        今日临别前，小金狗不仅给了他莲花小灯，还额外赠他了一件宝器---清心锁。

        此锁对付那些寻常的凡间妖物，也算是卓卓有余。

        自从当年东海阁一族南迁之后，玉枫川这里便常年荒芜，无人看守却也无人踏足。韩心远还未到山脚下，已经被那逼人的寒气冲到瑟瑟发抖，他紧了紧身上淡金色的短打衫子，望了望月亮。

        子时就要到了。

        夜半子时，阴极生阳，只要在那一刻踏进玉枫川，他的周身就能以魂火为界，冥冥中生出一个光阵来。

        有此光阵在，一半的孤魂野鬼便不能近身，这是那小金狗教给他的办法。

        韩心远定了定心神，只等得心钟一静，一只脚刚刚踏进风霜结界，便感觉周身豁然一暖。

        它果然没有胡说八道。

        有此光阵在，周遭的阴森恐怖感倒也减弱了不少。韩心远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罗盘，这玉枫川中唯一的灵气之处，便是那曾经的灵泉方位。漫川的红色似乎在无声哭诉着那沉睡的一十八年，韩心远跟着罗盘的指示慢慢穿梭，却听得叮咚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

        一个横死的冤鬼，倒挂在树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

        韩心远知道此刻不能开口，一旦活人的生气从口中涌出，那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屏着呼吸慢慢向远处挪去。那只鬼穿着一身缥青色的仙门长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死亡样的青灰色，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却随着那小少爷的身影转来转去。

        蓦地，他突然张开了血淋淋的嘴巴，似乎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公…子…”

        韩心远觉得自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他登时一个转身，踉踉跄跄地夺路而跑。周遭的寒气越来越逼人，周围的响声越来越大，恍然之间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出去好远。

        再抬起头时，这似乎是一个山谷的空地，月光柔柔地撒了进来。

        处处都结着冰霜。

        韩心远站起身子，看到这山谷中几乎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雪原。谷中草木成霜，一片巨大的湖面上，冰层严严实实地隐没了水面。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寒潭谷？

        寒潭谷，就是那个传说中，封印着天魔的寒潭谷么？

        韩心远唏嘘不已，这谷中十八年来寒气不散，那个所谓天魔就这般静静地沉睡在这飞鸟不来的地方，倒真是格外孤独。

        一阵由远到近的狼啸声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有野兽么？

        韩心远刚想拔出佩剑，身后的呼呼风响让他下意识一躲，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冰蓝色的巨大妖狼贴着他的身侧堪堪扑了过去。

        这是…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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