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第37章
第二日的傍晚，梁沉带着小公子去了一趟城郊的夜游神殿。
这不是梁沉第一次进夜游神殿，只是燕州的神殿多位于城镇中心，熙熙攘攘，没怎么有清净的时候。
与燕州的神殿相比，西城的这间神殿，就显得寂静多了。
大殿的正中央供奉着夜游神的金身神像。
那神像手握短笛，头戴花冠，满面祥和，却跟真正的神夜不大像。
神像前还立着两位石雕童子，看起来像是守殿的小童儿。
“还真是像他的脾性。”梁沉淡淡道，“神夜他明明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明明就几乎是个瞎子，竟然还能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让神殿长明十年。”
“看来，虞蔷那日见的，是真的神夜了。”
他回眸，看了看殿外的长天，日色昏沉了下来，黑夜渐渐漫上。大殿的灯火却如同得了信一样，渐渐亮起。
“渝州人都知道，西城的这间神殿，会入夜长明。”小公子在他身后，“所以这里，一来二去，便也香火鼎盛。”
“可惜了。”梁沉垂眸，“可惜神夜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看不到么？”
“嗯。”他点头，“神夜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眼里只有朦朦胧胧的夜色。他同我讲过，他只能看到一点一点缥缈的轮廓，以及行路之人身上的魂火。”
原来真的是这样么…戚无染蓦然无声。原来这九州大地唯一一个夜游神，竟是个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的神明。他就这么骑在牛背上，为华夏巡夜数百年么？
梁沉的眼神扫过那两位童子像，突然福至心灵，涌出口来一句，“有人在么？”
“你是谁呀？”
空灵之中，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幽幽而问。
“南洛梁沉。”
话音刚落，熏风一起，二人只感觉眼前倏然一明，两个七八岁小童模样的小童子，从石像处脱胎而来。
那两个小童儿一男一女，都是年画上娃娃般的模样。其中一个小童垂髫打扮，着一身淡蓝色的衫子，上面还印着祥云图腾；另一小童扎两个小角，桃色小裙装扮，手里还抱着海棠花枝。
“我叫飞鸟！”
“我叫花颜！”
两个小童儿有模有样地行礼，“大人夜安！”
“使不得使不得！”梁沉急忙还礼，“你们是仙家童子，我只是个小小凡人，该我向你们行礼才是！”
小童儿面面相觑，飞鸟道：“大人不必拘束，常听我家君上讲，若有南洛梁少卿来访，必要有求必应，好好款待。如今您来了，那我等也该听君上吩咐，竭力侍奉才是。”
“……”
梁沉沉吟片刻，“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花颜摇头，“凡人一世一般要过生老病死四门，君上转世渡劫，命数如何也是天定的，此中天机不是我等小童儿可以窥探的。”
这样啊。
梁沉没说什么，两个人在神殿里微微坐了片刻，就沿着原路离开了。回程的马车上，梁沉一直蓦然无声。
戚无染知道，他是真心思念神夜。
也只有在提起神夜时，他能收一收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神夜陪他从小长大，在他心里的分量应该很重吧？他到现在还穿着夜行衫，还藏着短笛风宿，还吹着安魂曲…戚无染没见过真正的神夜，但是就算想想也会知道，那是个风华无双的年轻神明。
仿佛神殿上的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那样。
那自己呢？
戚无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一成不变的苍梧缥青服，一股复杂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很长时间后，他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相形见绌”。
他的情绪慢慢低落了下去。
梁沉好不容易从失落中缓了过来，又突然见到他的小道长慢慢低下头。他心思如蛇，自然明白戚无染这是在低落什么。他笑了笑，坐了过去。
“怎么了这是？”梁沉嬉笑着捉起那人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又饿了是不是？要不咱们去城郊那间酒馆坐坐？你吃饭，我喝酒，咱们吃得开开心心了，再回湘灵去。”
戚无染摇摇头。
梁沉别无他法，只得好说歹说地劝着他回了湘灵。二人上山之后，梁沉怕他回去之后又东想西想，索性把人拉到了自己那里先吃吃夜宵。落落在院子里又把小酒桌摆好，梁沉亲自给小公子热了一点儿鸡汤，还给自己弄了些小酒。
“梁沉。”
“嗯。”
“神夜为什么去下凡历劫？”
坦白来讲，这原本是梁沉打算隐瞒一辈子的秘密。
可是萧萧晚风下，小公子的眼眸清澈如镜，那个小人如此信任，又如此在意他。
梁沉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我当时被困在光牢里，只想出去。”他淡然一笑，“小道长，我知道我讲给你听，你也不会怪我。但是万事有因有果，那个时候我害了人，却没有食恶果。”
“那时，我恨南洛，恨大梁城，甚至恨整个燕州。”梁沉凄然，“所以，我让神夜帮我破开了大梁城外的三头巨蛇封印---每一步我都没算错，南洛不能杀蛇，而华亭谷四面有结界。果然他们召集各方仙门来华亭谷…所以，我就遇见了你。”
原来在戚无染眼中那场阴差阳错的相遇，不过是梁沉策划好的。
三头巨蛇被赶进了华亭谷，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静静地等，等将修士骗进来，帮他打破光牢。
可是小公子呢？
若非他下定决心要去探寻父母的下落，若非洛瑶跟戚疏雨的那段旧事，那他又怎么会成为第一个踏进华亭谷的仙门子弟呢？
千丝万缕，说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神夜，是为了帮你赎罪，才转世历劫，清偿因果的么？”
“嗯。”
是这样啊。
小公子萧然垂眸，蓦地，那人却悄悄近身，从身后将他抱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梁沉低头嗅了嗅他的发，将下颌埋进他的肩窝里。
“你不一样啊。”他笑了，“小道长，你不一样。你是老天送我的一份重礼，有时我连拆封都未必舍得…你该清楚，如若你是个姑娘家，我恨不得现在就向湘灵下聘，红妆百里，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戚无染的耳朵红了，整张脸，也慢慢烫了起来。
太近了。
他想，那份呼吸太烫了，太近了。
两人正在难舍难分之间，那落落竟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你…”梁沉肝火上头，松开小公子就要去动手，戚无染赶紧阻拦，落落恨不得跪下，“少…少爷息怒！君绫姑娘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别无他法，梁沉只好请君绫进来。
那君绫来湘灵纯粹是做客，也不是来修学的。她今日又没穿家袍，而是换了一身锦葵紫色裙装，头上带了紫蝴蝶钗子，开开心心地蹦了进来。
“梁少卿！”她笑得像朵太阳花，“你刚才下山做什么去了？我来了一趟，却没见到你！”
“那个…哦！”梁沉无奈赔笑，“戚公子心情不好，我陪他下山散步去了！”
“哦，这样啊。”君绫依旧天真，她见小公子有些局促地坐在那里，脸还是微微泛红的，却不多想，而是突然一行礼。
“君姑娘？”戚无染诧异，“你…你这是做什么？”
“道歉呀。”君绫毫不掩饰，“我当时一意孤行拉你进了水粉铺子，实在是冒犯啦。不过那时我误信人言，还以为你是女儿家呢！”
“”
戚无染十分复杂地看了看梁沉。
梁沉捂脸，“那个…过去了就别提了呗。”
“没事！”君绫笑道，“有情可原！梁少卿，我原谅你骗我了！”
梁沉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
“不过，你老实交代！”君绫掐腰，“你是不是因为当时有点儿看上我了，才不让我去找戚公子的？”
梁沉一口酒差点儿把自己呛死。
“不…不是，”可怜的他一边看小公子脸色，一边辩解，“姑娘，您看，做人得谦虚点儿是不是…”
“哎呀，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紧张什么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诶，梁少卿，我送你个东西吧！”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彤彤的香囊来，亲手递给了梁沉。梁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出于礼数只能伸了手。那香囊小巧玲珑，上面的绣工却不敢褒扬…梁沉看了半天，终于勉强夸赞道，“这…姑娘你真是心灵手巧，绣的□□真是栩栩如生！”
“啊！”君绫气得跺脚，“这不是□□！这是青色的小蝴蝶！”
梁沉再也忍不住了，笑了个痛快。
“不许笑！”君绫又跺了跺脚，“啊！你再笑，我就生气啦！”
“好好好，我不笑我不笑！”梁沉勉强收住笑，不去看荷包上那一对歪七扭八的蝴蝶，只听君绫又道，“那，我都送东西给你了，过几日，你愿不愿意让我跟你们一同去青鱼镇看月老祠？”
“……”梁沉赔笑，“不是，姑娘，我们去月老祠是有要务在身，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若是想去帮忙，只要禀明家主便好。”
“我去了呀。”君绫的眼神明亮，“可家主说了，任务交给你们，只要是你们周转得开，我便可以跟着。那苏公子和雪凝姐姐都让我跟着，你呢，梁少卿？”
梁沉本想点头，可又忍不住去看小公子的脸色。果不其然，小公子虽然涵养深重，可是眼神却紧紧盯住了那个荷包。
“…”
梁沉终于开口，“那个姑娘你看…这个路途吧…”
“无事的。”小公子突然打断他，“君姑娘是我们湘灵的贵客，既然姑娘愿意去，那我等自然要奉陪到底，不敢怠慢。”
梁沉诧异。
那君绫却欢呼一声，开开心心地又蹦回去了。
人走远之后，梁沉才又去拉小公子的手，戚无染却不给他这个面子，伸手捡起了面前的荷包。
“哎呀…别在意这个。”梁沉苦笑得不着四六，“纯粹是个小丫头片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放心吧，这荷包我不扔也就压箱底，反正我不戴。”
“那你想戴什么样的？”戚无染放下荷包，突然幽幽来了一句，“什么样式的，你才肯戴？”
这个送命题，梁沉一秒便接住，“嘿，只要你绣的，不管什么样式的，我都戴，不，我不光戴，我还供着！”
那个人的神色慢慢松了下来。
梁沉松了口气，月光皎洁得像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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