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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第10章

        梁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里衣,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知名草药的清香,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铺上。

        窗外日光正暖,屋内布置精致,暗金色的香炉里正燃着上好的熏香。他缓缓坐起身子,发现旁边还有一碗药。

        “小道长?”梁沉试探地开口,“有人么?”

        “哟!公子,您醒啦!”屏风后面跑出来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丫头,“我是庄夫人房里伺候的,我叫流萤,夫人让我来看候您,公子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么?”

        受伤后失血过多,梁沉的记忆已经断断续续,他想了半天才断定自己应该已经被齐州青丘门搭救,那小公子呢?

        “小道长没事吧?”

        “哪个小道长?”流萤笑道,“我们青丘有几十个小道士呢。”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他身上还受着伤。”

        “哦,您说小戚公子呀。他受的伤不如您重,现在已经活蹦乱跳啦,我们顾少爷还想带他去跑马呢。”

        流萤很热情,吵吵嚷嚷地为梁沉端来了果盘和点心。

        梁沉垫了垫肚子,就要试着下床,那条伤腿已经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可是毕竟才过了一天多,他一着地,还是结结实实地栽了,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

        “哎呀呀!您这是做什么!”流萤的声音刺得他耳朵疼,“我们大夫说啦,您至少得卧床一个月,要不然,这条腿就可能废啦!”

        “你…你倒是把我拉起来啊!”梁沉疼得钻心,那丫头终于大大咧咧地扶他,却不想外面款款进来一个小人,轻声道,“我来吧。”

        梁沉抬头,小公子已经换下了那身破破烂烂的苍梧缥青服,一身青丘门派的卷云雪色袍更衬得他出尘绝世。他似乎刚洗过发,那半散着的青丝上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海棠香。

        梁沉咽了咽口水,又坐回了床铺上,掌心不小心又蹭到了人家光洁纸白的手腕,突然感觉哪里烧了一下。

        “别这样盯着我家戚小公子看!”流萤突然抄手,“顾少爷说啦,让我看紧了你,若是有什么小小年纪不该动的歪心思,打折你另一条腿!”

        “”戚无染捏了捏眉心,“流萤,你先下去吧。”

        流萤瞪了梁沉一眼,气鼓鼓地退下了,少年尬笑道,“青丘女人真是心直口快。”

        “这里是齐州,齐州女人都很厉害,”戚无染寻了凳子坐下,“你是伤了灵元么?怎么还流口水?”

        “…”梁沉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其实你穿白的更好看。”

        “”戚无染想抽他,“你可否正经一些?别给洛瑶姑姑丢脸不行?”

        梁沉自己把自己臊了一会儿,突然抬头,“我好像记得你答应我,让我去湘灵。”

        “去就去。”小公子的声音波澜不惊,“但是你不可打山鸡,也不能天天撒谎气人。”

        梁沉没有想到,这个小正经说话竟意外靠谱,他顿时笑逐颜开,“那就谢小道长啦!放心,到时候我不光不打山鸡,我还雕个山鸡石像,每天早晚供奉…”

        “还早晚供奉山鸡?”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那小舅舅顾景行,顾景行进来,“扯,接着扯,你小子真是样样倒霉,撒谎扯皮的功夫倒是一流,还说什么自己认识神夜真君,我还认识嘲风呢!”

        “…”梁沉无语,“我是扯了不少,但神夜真君我真认识,神龙帝君的三殿下嘲风?你还能跟嘲风上神相识?”

        “嘲风可不就在那?!”顾景行抬手一指,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错对的着的阁楼的檐角,那檐角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神兽,不怒自威,原来是嘲风石像。

        “”

        梁沉没接话,但也感到了这位大哥对自己的敌意,顾景行却又道,“别坐着了,走吧。”

        “走?要去哪里?”戚无染问道。

        “这小子他老家来人了。”顾景行抄起手臂,“就在前厅坐着,你外祖母正与他们会着面,小染,我说你以后可否稍稍收起你那泛滥的善心?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去搭救,南洛的烂摊子本就一堆,你还往里面搅什么搅?”

        “不能让他们带走他。”小公子倔强,“我没有乱搅,他是我父亲故人的儿子,我要带他回湘灵。”

        “小染?”梁沉的关注点完全跑偏,“那我以后也这样叫你算啦,世间小道长千千万,哪有小染叫着好听?”

        “”

        “叫个屁,”顾景行毫无涵养地损道,“小登徒子,一脸色|坯相。”

        青丘会客堂。

        如今青丘门现任家主顾老先生去了珠州南郡赴宴,坐在堂上的是其夫人庄氏。青丘从无纳妾这一说,顾老先生膝下一女一子皆是庄夫人所生,其子女中长女顾如笙乃是戚无染生母,顾景行排行老二,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这日,来的人中包括戚飞蓬戚飞声在内的湘灵修士先被安排到了里间歇息,堂下坐着的乃是一脸奔波劳碌的洛松言。庄夫人事先听戚无染讲过事情经过,心里对南洛的不满又加重了三分,再加上她又极宠爱此外孙,故此刻压根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示人。

        “老夫人,您看,这戚小公子如今若无大碍…”

        “老夫人?!我们夫人老么?!”丫头彩蝶喝道,“你们南洛天天真是净出些没规矩的!我们夫人好不容易得空来听你说话,却不想竟如此不知尊重教养,夫人,别理他!”

        洛松言自认倒霉,当年南洛老族长夫人还在时,他们这些下属都一个个老夫人老夫人地叫了个顺嘴,如今这庄夫人明明与老夫人年纪差不多大,却一时疲惫忘了改口。洛松言暗想,素闻青丘民风彪悍,原来连个十三四的丫头竟都如此厉害,只好仓皇赔笑道,“是是是,小人有眼无珠,小人该打,该打!”

        庄夫人没理他,兀自抿了一口茶,“这其中来龙去脉,我也大概听小染讲过。这么说吧,当年洛瑶小姐送的海棠香膏,我还留在库里未曾舍得拆封,十五年前南洛那些破事,我也略听得一二真相。不管怎样,洛瑶母子已经被你们关了十二年,如今死得也死了,疯得也快疯了,你们倒是还想怎样?关他个生生世世?你不怎么不直接去黄泉道上堵着,把洛瑶小姐的亡魂再抓回来关住?!”

        洛松言被怼得干瞪眼,“夫人…您万不可这样讲,南洛有南洛的族规…”

        “少给我扯什么族规!”庄夫人的拳头突然攥紧,“我问你,十五年前那个时候,你可在场?”

        “我…我自是在场。”

        “呵呵,原来你在场,”庄夫人的目光猛然凌厉,“那你定是把良心留在那个时候,被那捧鬼火一把烧干了,到如今连渣都不剩了!”

        洛松言愕然无语,良久,那妇人缓缓道,“我已经应了我外孙,送那孩子和他一起回湘灵,明日便启程,洛先生还是请回吧。”

        “夫人…这…”

        洛松言还没“这”出来什么,一门生来报,“夫人,南洛洛寒初族长到访。”

        洛松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庄夫人蹙眉,他来干什么?这事情竟如此兴师动众么?

        没过多久,那个年轻的新族长端端正正地入门施礼。

        洛寒初进门那刻,几个没见过他的丫头都纷纷呆住了,进来的是个极为俊秀的青年人,他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却举手投足处尽是一副端方沉稳。这位新族长身段颀长,面白无须,半披的发竟是带着小卷的青丝,再加上他眉眼如画,硬生生地把南洛的广袖鎏金袍穿出一派风流无双的姿态来。

        彩蝶见那人腰胯睚眦破风剑,唇间带笑,气质不凡,便小声同林蝉嘟囔道,“这就是那个歌女生出来的族长?倒是也没那么不堪。”

        “你懂什么。”林蝉小大人模样,“夫人说了,下贱就是下贱!一看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庄夫人放下茶盏,两人寒暄了几句,洛松言默默退下,还没等洛寒初将话题聊到重点上,梁沉已经坐在一个木质四轮车上被小公子亲手推到了门口。顾景行进门一看,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洛族长日安。”

        洛寒初微笑还礼,戚无染也拱手致礼,这是梁沉平生第一次见洛寒初,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眉眼之间竟然是与母亲有些冥冥相似,他咬了咬牙,把头偏了过去。

        上一瞬间还笑语盈盈的洛寒初,一见到梁沉,却突然愣住了。

        “阿沉,我是舅舅!”那男人端端正正地半蹲下身子,又诚心诚意地捧起他的手,“你不记得舅舅了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为你洗过澡,那个时候你见到别人都会哭,可独独见到我会笑,十二年了,你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些么?”

        “从未。”梁沉偏过脸去,“你演什么演?你不就是想把我抓回去,再关到那光牢里?”

        “阿沉!你真是误会我了!”洛寒初声线突然有些颤抖,“那些个陈年旧事,如今谁也不想再提了。你要向前走,南洛也要向前走,如今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我怎能把你再关进去?!”

        “我亲口听洛松言说的。”梁沉回眸,“不是你令他把我捉回去?”

        “没错,当时我也在场。”戚无染接上,“他说是奉你之命。”

        洛寒初眉头一皱,向随从道,“唤洛松言进来。”

        洛松言胆战心惊地摸进门,洛寒初厉声道,“我只让你去确认阿沉安危,何时与你说过再把他关回去?!”

        “这这这…”洛松言结巴个没边,“回家主,这不一直这么办么?”

        “你!”洛寒初神色凝重,“阿沉乃我亲姐姐独子,如今已在光牢里受苦十二年,好不容易得脱,哪有再关进去的道理?当年天机阁旧案,整个南洛上上下下有几个对得起他?!”他忽然拔剑,“我洛寒初如今对着女娲上神起誓,今日当把阿沉接回族中做我南洛嫡公子,有违此誓,万劫不复!”

        他“刷”得一声,把剑深深插入了地上。

        庄夫人惊了一下,戚无染也惊了一下,这些话掷地有声,而且对着上神女娲立誓,断敢没有随意扯谎的。顾景行盯着那块被他插坏的木质地板,小声道,“女娲赔不赔我家地板钱?”

        洛松言惊呆了。

        “来人。”

        “在,家主。”

        “洛松言假传我令,恶意造谣…”

        “家主!”洛松言如梦初醒,“他…他可是…”

        “传我命令,即刻起洛松言逐出家族,永世不得再入南洛!”

        “是!”

        彩蝶惊呆了,连林蝉也赶紧反应,“夫人,这可怎么…”

        “别急。”庄夫人抬手止话,“看那孩子怎么想。”

        洛松言被扒了家袍,形状凄惨地拖出门去,梁沉目送那人渐渐消失,却无言语。

        “阿沉,回家吧。”洛寒初试探性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生在大梁、长在大梁,南洛才是你的家…大梁城外的小燕山上,埋着你的外祖父母。华亭谷里,睡着你的母亲,孩子,我知道你怨我,也怨你外祖父,可如今他老人家已经离世,你…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至少让我代替父亲赎罪么?”

        梁沉看向戚无染,那小道长也看向他。

        “回家吧阿沉。”洛寒初扫过那孩子眼角旁涂着草药的伤口,“回来吧,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给你的母亲扫墓、我带你去见一见族里其他人。你知不知道,你每年都可以收到的新衣服,都是唐姑姑亲手做的,每年中秋都有人偷偷向送菜车里塞月饼和桂花糖,族里有许多人一直像挂念自己的孩子一样,期盼着你长大。回来吧,像你的母亲一样,你是嫡子,你以后还要接手整个南洛……”

        林蝉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庄夫人竟然感觉自己的心中五味杂陈,梁沉无语半晌,突然抬头,轻轻捏了捏小道长藏在袖子下的手指。

        “小道长。”他的眼眸包罗万象,“你…你还想让我去湘灵么?”

        窗外的日光依旧和暖,有秋日寂寥的熏风拂过青丘成片的麦田,白杨相伴着垂柳生长在苍翠的山峦,时不时有驯顺的白鸽在城墙上歇脚,天高云淡。

        “我…”戚无染开口,发现有很多人,都在看他。

        他默默地垂下了眼眸,袖子里的手指,却悄悄地松开。

        江河路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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