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桓昭
蔡春霞在天授四年得太主恩典被召入宫中随侍，如今太主的处境早已与永宁年间不可同日而语，说整个太医署都围着她转都不夸张，但太主依旧召了蔡春霞，可见她不仅认同蔡婆的医术，更是个念旧情的人。
蔡春霞受宠若惊，心里砰砰砰直跳，饶是再如何强自镇定都按不住喜色往脸上窜。
含英殿的春色在四月东风的吹拂下亦可担得起“万紫千红”的赞誉，已经快到产期的元衡带着一行人在殿外漫步。
“几年不见，蔡婆的鬓发白了些许，但人倒是精神不减，反而愈发矍铄了。”元衡撑着腰慢慢走着，边走边说。
蔡春霞笑道：“都是托殿下的福。人老了谁能拦得住啊，可这脑子要是不用那就真的变成老呆子喽。”
“这些年蔡婆忙着著书只怕这脑子是越用越灵光了，不知现下进展如何？”
提及此事，蔡春霞是又喜又忧，好的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难的是大家认为要书写的内容越来越多，这一下子如何梳理出个一二三来还得费费功夫，更别说要把全部的内容写清楚明白了。
可蔡春霞不是来诉苦的，如今太主临盆在即，自己当然是报喜不报忧为妥，于是便道：“近来众姊妹们走访了些州县，得了县志，这下子有些草民们之前只能感觉到的模模糊糊的东西，总算是能写下个一清二楚作为依据了。”
元衡听完点头，她们竟然还想到了这一层，倒是惊喜，只不过她话里的依据又是什么？
太主问后蔡春霞便解释着道：“县志中有些女子夭亡的记载，草民们整理了之后发现，越是年龄小越容易因生育而……”
她说着便惊觉不该提及此事，霎时间虚汗都冒出来了，眼看就是太主分娩在即自己竟然一时得意说起来因生育而死的事，真是命都不想要了啊！
“呸呸呸！草民失言，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请太主恕罪！”
满头银发的老妇颤巍巍地跪下请罪，蔡春霞啊蔡春霞别以为太主给了你面子就能口无遮拦了！
“这些依据都可靠么？”
蔡春霞头顶传来元衡的追问，她只得道：“皆是从各州县志中获得。”
“蔡婆啊，不是你请罪这背后的字句就可以消失的，你是怕触了我的霉头，可是你不说我又怎么能知道那些被掩盖在文字之下悲痛。你起来吧。”
蔡春霞这才抬头悄悄望着元衡的脸色，见她不怒蔡春霞才舒了口气，在侍女的搀扶下起来了。
“你五日后将州县整理出来的依据都抄一份呈上来吧。”元衡说完摆摆手让惊魂未定的蔡春霞下去了。
几日后，元衡得到了蔡婆她们整理出来的心血文字。画着莺鸣桃李的书灯下，灯光暖融融的，可她的心却冰凉，一个个沉默冰冷的字眼背后，是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嚎叫和悲恸的哀叹。
本朝女子满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成年后便可论婚嫁。
元衡以前不懂为何二者之间相差五年之久，但在看到县志中的出生男女人数比重后便明白了。
能活下来的男多女少，男子成年后若是都要娶妻，同岁的女子便“不够”了，于是便要往更年轻的那一批女子里“借人”。
而这一“借”，女子年龄越低，身体就越不成熟，在生育面前风险就越大，因此而死亡的就越多。
她合上书册，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有意提高女子初婚年龄，但这依旧是治标不治本，本在于重男轻女，所以女少男多。而为何女少男多？简而言之，因为男尊女卑的世道，男子处处贵，女子处处贱，生女子无利可图，便生儿子。
元衡知道本难治，但眼下这标她不能不治，于是下令让人抄了百来份蔡婆她们整理的文字。
——
三四月份以来，每一次的朝会有些大臣都担惊受怕，怕的就是太主突然分娩。
四月二十，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朝会之时，太主察觉阵痛，便一挥手，夏侯雍扶着她离开，陛下也被带着离去，留下一地不知所措的文武百官。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毕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时内将军昙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她对着想要离去的官员说，太主与陛下并未宣布退朝，若是诸位大人现在离去不合礼法，就请诸位先到偏殿休息，再等陛下与太主的命令。
昙影的出现就意味着太主早就布了这步棋，把他们拘在一起防止居心叵测的人生事。
但他们很快就悟到了太主的另一层用意。
被集中于偏殿的男人们心急如焚，连自己妻子生产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般百爪挠心的感受。倒不是因为什么情啊爱啊，对于某些人来说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太主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局势一变，到时自己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一次因为元衡的身份，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等待的煎熬，从侧面感知到了一点点生育的艰辛。但对于正在分娩的元衡而言，他们的焦灼实在是完全不值一提。
临近宣政殿的紫宸殿早已经做好了布置，医女和稳婆都已经到位。对于躺在床上的元衡来说，这种痛苦已然不陌生，她远要比当初在公主宅生产是镇静得多。
终于，在床上的元衡长舒一口气，身边的人一阵欢呼。
“恭喜殿下，是个女孩！”蔡春霞欢天喜地道。
面庞上遍布汗珠的元衡此刻很虚弱，但听完蔡婆一言，立即来了劲儿，挣扎着要起身，有气无力道：“快，我看看。”
她有女儿了！她有女儿了！
元衡疲惫不堪的脸上缓慢地绽放出满足的笑容，她的冒险是值得的。
女儿的哭声很大，在这喧闹忙碌的屋内竟能开天辟地一般明晰和突出。
是个健康的姑娘呢。
虽然现在刚刚出生的她皮肤皱且红，眼睛也没睁开，丑兮兮的，可没办法，元衡就是很喜欢。
她抬头瞥见外头日光大盛，是时候给她的女儿起个名字了。
要叫“光”。
光耀天下的光，光照万年的光。
她的女儿能否负得起她对她的期待呢？她的女儿是否会像她一样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辉煌一笔呢？
不远处，在偏殿捱了大半日的众臣总算是等到了被骠骑大将军牵过来的小皇帝。
他们从元据笑嘻嘻的脸蛋上得到了喜讯，在小皇帝在众人行完大礼后眉开眼笑地用稚嫩的嗓音宣布：“母亲母女平安，朕有了一个妹妹！”
“臣等恭喜太主！恭喜殿下！”
终于，有惊无险的一天以喜事的到来落下的帷幕。
——
小长公主元光在她出生几日后得到了她母亲精挑细选后定下的封号“桓昭”。
桓者，大也。
昭者，明也。
倒是与她的名字相得益彰。
元衡对这个封号很满意。
元衡恢复得很好，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其中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她抱着女儿在含英殿内踱来踱去。
明明是顶高兴的一件事，她却见到冯佩在悄悄流眼泪。
冯佩作为从小陪她长大的人，对她的情绪感知得清晰鲜明，清楚太主得了女儿之后十分高兴，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年陛下出生时殿下在他满月后才起了名字，而现在小公主一出生殿下便想好了名字。
这般喜爱，这般高兴，冯佩看在眼里。
可她低声抽泣却是因为想起了萧嬍。
“佩姨在做什么？”
元衡抱着孩子向冯佩走了过来。
“臣只是感慨万千，在二十多年前温显皇后也是在这殿中，这样笑逐颜开得抱着自己的女儿。”
泪如雨下话不成。
逝者已去，光阴流转，但相同的场景，相同的感情再一次将冯佩拉回了那一段充满美好和温情的时光里。
萧嬍的情感在元衡身上延续，而她对萧嬍的忠诚和爱护也将延续到元衡身上，并且绵延到小长公主身上。
总有一些东西能超越生死，超越一去难回的光阴，在无情之中留下深刻的、动人的印记。
“佩姨，我都明白。”
元衡含着点点泪光轻轻点头，她拍着怀中渐渐熟睡的女儿，感叹着一切冥冥之中注定的美好安排。
不愿再见冯佩哀伤，她便换了个话题。
“当年据儿的满月宴办得粗糙，如今光儿的满月宴我本想好好办了，可是宴饮铺张浪费，我又怎么能违背了自己当初定下的命令。”
见元衡颇有些忧虑，冯佩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要热闹，但不能铺张，至于名头，既然太主流露了有庆贺的意思，那自然有人想方设法会办妥。
冯佩会意便告退离去。
这一次宴会当然不仅仅是要为小女儿满月庆祝，元衡还有其他的安排。提高女子成婚年龄只是其一，还有一个举措她同样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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