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命
亥时，院落中，庭灯下，石桌上，棋盘方寸之间，黑白二色纵横。
周遭的侍者大气不敢出，他们尽管看不懂棋局，但都能感知到陛下与景王之间紧张肃杀的氛围。
庭院之中只有落棋之声，突然远处阁楼之上传来若有若无的喊叫声，元恪眉头一皱，让内监刘喜与千牛卫去查看。
沉浸在棋局之中，二人并未察觉刘喜与那名千牛卫去了良久，迟迟未归。
因为右监门卫将军范勇已经悄悄带人埋伏在周围，所以去寻找太后和王妃的刘喜与千牛卫不会再回来了。
此刻，元恪身边就只有一位内监和十九位千牛卫，而元恪不知道的是院里院外都已经被两百人的右监门卫包围了。
“朕又赢了。”
紧张的弦，突然松了。元恪说完笑着起身，展了展身姿，久坐于此，饶是年轻也颇为难受。
“是，陛下棋艺高超，自然胜券在握。”
景王元贺起身，向元恪拱手，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方才听到元恪派出二人去查看，他内心紧张不已，故而棋局之上稍有行差踏错。如今看二人迟迟不归，想来妻子已经得手，内心已定。
自己总是要赢过元恪一回的。
“罢了，去看看母后她们，也不知方才小楼上在闹什么。”
元恪摆摆手，那内监便提了灯笼向前替陛下引路。
庭院与阁楼之间有一段能容五马并行的路段，异常令人惊异是原本点燃的庭灯居然全都熄灭了。
元恪远远望着那一处，随口道：“这殿虽然不常来，但如今要借予叔叔留宿，总不至于灯都点不上，朕这就下令处置怠慢之人。”
千牛卫提灯将要去把暗巷的庭灯点燃，向前几步他就感觉不妙，黑暗之中似乎有些什么伫立于此。
火光照去，黑暗中的阴影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贺兰善和陆梦扶着血流满面的太后站在那里，身后黑压压的是右监门卫将军范勇带着的卫兵，对方统共八十来人。
千牛卫还注意到了人群之中问萍手上提的东西：方才前去查看的刘喜和同僚的人头。
还在与元贺闲聊的元恪见此大惊失色，倒吸凉气。
跟随元恪的内监吓得宫灯坠地，“嘭”的一声响，火花蹦了出来，掉在地上又熄灭。
身边随着的千牛卫大喊护驾，围成圆圈将皇帝护在了中间。
元恪看到了已经毫无生气的母后，心中大恸，声嘶力竭：“母后！千牛卫听令！将乱臣贼子统统斩首！”
此情此景，元恪哪能不明白元贺想做什么？事已至此，只有一战！
元恪双眼充血，怒气升腾，拔出佩剑指向元贺！
“陛下，此处已经被包围了，这也是臣最后一次唤陛下了。”
元贺丝毫不把十九名身经百战的千牛卫放在眼里，不仅是因为元恪身后已经被监门卫包围，更是因为自己身边的两位近侍，是他从江湖上费尽心思找来的武林高手。
更不要说此处宫殿幽远偏僻，范勇又给附近监守的左右卫禁军喝了带蒙汗药的酒水，且不说在内外层层包围之下消息能不能传递出去，就算有人能逃出又有谁能来救驾呢？
怎么算，都是他赢。
“谢氏入宫之前与浣香阁少东家有染，珠胎暗结，有此香囊为证。元恪并非皇室血脉，此乃是谢家偷天换日的计谋，谢氏已自戕谢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兰善拿着香囊自人群中走出，毫不畏惧千牛卫出鞘的冷厉刀锋，举起来向众人示意，她要监门卫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效力，所以要告知他们元恪并非龙种，更要让元恪身边的千牛卫心存疑虑。
跳动的火光之中，香囊上的“柔”字清晰可见。
“众人皆知，我堂兄与温显皇后少年结缡，夫妻感情甚笃，从府邸相伴至皇宫，伉俪情深，又育公主，恩爱非常。怀德四年后宫大选，谢氏与一众女子入宫为妃嫔，为何就独独谢氏有孕一进宫就有孕，而其他妃嫔皆毫无喜讯？”
“而偏偏谢氏的香囊这等私物又在京城小贩的手中？小贩一直珍藏在手中，直到他前些日子亡故了才被人从遗物之中翻出。”
元贺环视周围众人，答案呼之欲出。
“那是因为，当今圣上并非先帝之子！”
在场众人皆震惊不已。
“朕乃父皇亲子，受命于天。元贺狼子野心，一派胡言！杀了他们！”
元恪怒吼，极度的愤怒和悲伤已经冲破了他的理智，他现在只想砍掉元贺的项上人头。
千牛卫听完种种，稍有犹豫，而这短暂的犹豫就给了对手充足的时间进攻。
元贺身边的高手出手如电，从千牛卫手中夺刀，与身后的挥刀而至的监门卫一同向元恪攻去，喊杀之声四起。
不过眨眼之间，场上局势巨变。
元贺拾起一名死去千牛卫掉落的钢刀，看着身旁已经无一人护卫的元恪，他全身发颤，咬牙切齿，口中含含糊糊在骂些什么，似要把敌人咬碎。
可惜对元贺构不成半点威胁，他一刀结束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的性命。
元贺举起沾血的刀剑，朗声道：“我等并非谋逆，谢氏一门，移花接木，祸乱朝纲，罪不容诛，我等此举在于匡扶社稷，护我元氏江山！”
“请景王登基，挽救社稷于危难之际！”
负伤的范勇按着大出血的手臂出列下跪，大声喊到。
随后他身后的监门卫皆跪地大声附和，他们现在很清楚，自己已经是有拥立之功的人了。
元贺终于在火光之中昂起头，看着人群中站着的贺兰善，两人相视而笑，这是属于胜利者的灿烂笑容。
棋输得再多都不要紧，他只需要赢一次，就这一次。
元恪这样的愚蠢小儿都能当皇帝，只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好爹，难道是我元贺的出身就不够吗？睿帝之孙，景王之子！我也是元氏子孙啊！
“谢氏一门，罪同谋逆，请将军即刻出城，谢氏男子皆杀，女子没入掖庭！”
“臣等遵旨！”
子时，玄武门宫门夜开，一队铁骑向着谢家的豪宅奔驰而去。
——
元衡的公主宅临近皇城，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没有瞒过她。
深夜之中她披衣起身，望着明光宫的方向，即使不知道究竟是何缘由，但她心中极为不安，出于对政治的敏感，她心中浮现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答案。
她急匆匆唤来昙影：“你可听到这等动静？”
“好似兵马过街，绝不是好事，”昙影刚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动静之后神色一凛，瞬间清醒，“不如臣现在就去查看。”
“好，一切小心为上，务必全身而退。”
元衡握住昙影的手，小心叮嘱。她心中忧虑，夜开宫门绝对是大事，哪怕得不到确切消息，她也绝不会让昙影折在这里。
昙影点头，立即回去换了身夜行衣，带上佩剑和暗器，身一振，越出宅邸，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丑时，昙影返回宅邸之中，此刻见元衡、冯佩、花寻秋都在屋中等候。
昙影一回来，便把所有门窗都关上。
“景王称元恪非先帝亲子，谢氏移花接木，等同谋逆，女子入掖庭，男子皆被杀，连刚会爬的小男孩也不放过。”
冯佩听完一惊，心头一紧，便下意识去看元衡。
“什么？！”元衡拍案而起，起身之后又站定。她眉目凝愁，眼神直直盯着地面，久久不语。
谋逆总要有些“名正言顺”的借口，但是真是假，谁能确定呢？
“元贺这么说，他有什么证据？”
元衡坐下，脸上已无方才的震惊，逐渐恢复镇定。
“我在那些兵士杀喊之时听到的。一是谢太后的私物，一个香囊，在浣香阁前东家的手里，藏得好好的，人死之后才被家人翻了出来。二是怀德四年入宫的一众女子皆无所出，唯有谢太后一入宫便有孕，十分可疑。三是说谢太后为了自保，早已烧毁了彤史，如今无迹可查。”
夜里的更漏一声一声落下，静得可怕。
“皆是疑罪，凑在一起，便像证据确凿了。”
元衡听完心思飞转，如今元恪已死，景王元贺登基，那么他上位之后必然要将赤云之乱的过失悉数扣到元恪头上。
如果军饷案是元恪误判导，放过藏在背后的罪魁祸首，最后导致民不聊生，那么元贺绝对不会拒绝给元恪再加上一条罪证。加上暗害公主，罪加一等，元贺就又给元恪加了一条极有可能不是先帝亲生儿子的罪名。
这是她的机会！
“昔年洗冤的罪证又可以派上用场了，昙影你去准备，寻秋你再派人探一探此事。佩姨，我有话问你。”
顷刻之间，众人都已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面对变局，她们必须把握时机步步为营。
待二人退下，元衡问冯佩：“当年之事，佩姨可还记得？是否有疑点？”
被问到的冯佩走到元衡身前，缓缓跪下：“臣不敢言私物与彤史之事，但第二点，臣有话要说。这些往事，臣是打算一直烂在肚子里，随着老死进棺材的，但既然已经生变，便不能再瞒下去了。”
冯佩视死如归一般起身，走到元衡身边，附耳低声叙述。
从惊诧不已到难以置信，元衡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她偏过头，深深凝视着冯佩，她的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都尽数通过目光传递给冯佩。
而冯佩说完之后，如释重负，平静坦然地回望着她，似乎在说，当年之事确实如此。
元衡安抚了自己澎湃的心潮，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话：“天命在我！”
她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停驻回顾，又笃定地说道：“天命在我！”
“是，殿下！”
冯佩眼中含泪，言语坚定果断，她们等了几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谁也没有想到昔年温显皇后暗暗布下的一招棋，会在二十多年后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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