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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月不归沉


不知过了多久,钟阿满悠悠转醒。

        此时的她正处在一间房舍里,房舍虽然破旧了,但被人收拾得整洁,就像……家一样。注视周围的一切,钟阿满有些恍惚。

        “阿嵘,阿酒。”一想到他们,钟阿满“霍”地从床上坐起。

        一只小纸人跳上来,落在钟阿满手心,只见小纸人的背上写了一行字:我们在屋外。

        钟阿满细细将纸条看了,这才定了心,轻轻摸了摸小纸人的头顶,小纸人见状,转身跳下去,跑走了。

        “在,都在,阿嵘和酒酒都在。”

        钟阿满轻轻哭出了声。

        须臾,钟阿满缓缓地下了地,穿上鞋子,一步步朝门口走去。

        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的缝隙,可以望见远处黛青的山和门外几片正落的桂花。

        她一步一步走,两只手不由紧张,心也跟着跳。

        多担心是一场梦,劫后逢生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到他们的身上?

        钟阿满,大抵是不肯轻易信的。

        终至了房门口,钟阿满将手搭在门扉上,只轻轻地一推,门便开来,雨丝夹杂着风迎面吹来,钟阿满不由打了个冷颤。

        房子的不远处,钟清嵘正带人制木碑。

        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可他们竟恍似不觉,默默地做着。

        周围竖起的碑越来越多,钟尧节,钟伯微,钟阿回,钟韦公,钟涪陵,小薏米团子……

        钟阿满望着这些木碑,心中无限凄凉。

        她将目光收回来,望向十方涂山的天空。天空阴霾,浓云滚滚,她的眉头又不由紧锁起来。

        一只小黄鸟落到姬酒酒的发顶,原本低着头玩竹蜻蜓的姬酒酒把头抬起,她漆黑的大眼珠不住地朝上瞧,可她瞧不到小黄鸟,小黄鸟似与她存心作对,她越是使劲抬头看,小黄鸟越是停在她的头顶不叫她看。

        姬酒酒站起来,在原地仰着头转着圈找小黄鸟。

        姬酒酒看见了站在房门口的钟阿满,便不找小黄鸟了,向钟阿满跑过来,抱住了钟阿满的腿,抬头软软道:“姥姥,你终于醒了,阿嵘舅舅不哭了,阿酒也不哭了。”

        钟阿满蹲在地上,抱姬酒酒入怀,慈爱道:“姥姥只是累了,睡了会儿。阿酒乖,以后可不能哭鼻子。”

        姬酒酒乖巧地点头儿。

        这边钟清嵘听到动静,缓缓地转过来,一见钟阿满眼睛便湿润了。

        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他是骗了姬酒酒的。

        确如钟伯仁所说玉青石非寻常之物且认主,强行操控与死无异。

        事实上那日钟阿满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因命簿上死的时间不对,也不是死在钟伯仁之手,故而还了魂。

        “阿娘!”“钟清嵘奔过去,双眼已红。

        “多大的人了,怎么哭了,阿娘不是好好的吗?快起来,地上冷。”

        钟阿满微笑道。

        钟清嵘凝视钟阿满,恳求道:“请阿娘千万保重自己,阿嵘才能心安。”

        钟阿满拉钟清嵘起来,柔声道:“怎么又哭了,阿嵘,别哭……”伸手给钟清嵘擦眼泪。

        “再不起来,阿娘可要生你气了。”钟清嵘听话地站起来,扶着钟阿满。

        钟氏众人见钟阿满醒了,都围过来。

        钟阿满望向众人,磕长头在地,颤声道:“钟阿满愧对诸位……”

        钟氏众人与钟阿满三人相对而跪。

        细雨中,风吹得人发丝浮动,亦吹红了众人的眼眶。

        野芭蕉上滚落了一滴水,打湿在下面贪玩的小黄鸟。

        小黄鸟着了凉,扑腾翅膀飞上了桂树顶的家。

        钟氏,却没有家了。

        涂山之西,乃是东海。

        “今日确是不吉啊。”太白金星望着东海黑压压的海面和上方滚滚的乌云不由长叹。

        今日是九月初二,是东海龙族的受灾之日。

        太白星君是受了圣命才到这儿的。

        太白金星是个畏水的神仙,这趟御差着实叫他叫苦。另者,他与东海龙王有交情,叫苦之余难免又多了许多为难。两厢之下,把这老小儿折磨透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这话是玉蓬真君说的。那日御旨下来,钩戈殿里的玉蓬真君便急急至了他的太白宫,朝他便是一礼:“太白去,可免四海再添兵刃。太白之恩,玉蓬必长记心间,永至不忘。”说罢,朝他又是一个大礼。

        “这是仙人掌长了个果子呀。”太白金星暗想。

        太白金星也实是受不住那般大礼,同殿为臣,叫他怎好意思。况且,他也有心救助,只是他……他确有隐疾。

        他就是个文职,一无修为,二无加持的宝贝。有一年掉入桃花潭,一连泡了七八日,若不是白鹤童儿白朗,恐怕他还在桃花潭里泡着。

        太白金星拉下老脸,将此事与玉蓬真君诉说了一番。玉蓬真君听罢,从袖内拿出闭水珠交给太白金星。太白金星见了,眼内闪过一丝讶意,心道:“闭水珠虽不是什么奇物,可到底是件宝贝。仙家制胜,也往往在不经意间。玉蓬真君如此,实叫他不解。”

        太白金星疑惑地望着玉蓬真君,只见玉蓬真君又从袖内取出一物,是一只人间的小个葫芦,颜色新绿,好似能滴出水。太白金星见了,忙拿到手上,欢喜道:“你哪里寻来的,再送我几个好不好?”玉蓬真君听罢,有些摸不着前尾,后又了然。只见他轻轻笑道:“我那里有葫芦藤,太白星君若是喜欢,可来我钩戈殿任意挑选。”说罢,又正色道:“如此,便拜托太白星君了。”说完,朝太白金星一礼,匆匆去了。

        太白金星得了葫芦,欢喜得紧,将葫芦嘴拿去,眯着眼朝里瞧:“这葫芦竟有两个肚子,上天造物,可真神奇!”把玩间,从中倒出一枚丹药来。太白拿到手上瞧,顿时紧眯了眼睛:“这,这不是九转还魂丹吗?玉蓬真君什么时候也炼丹了?”

        东海之畔,太白金星一整衣袍,捏了闭水珠,径至龙宫。

        甫一至宫门,便被眼前的殿宇楼阁,水榭花都惊掉了下巴。

        这哪是什么水晶宫,分明是人间富贵之家,文人墨客的居所啊!

        正愣神间,门里现出一人,是位女子,身穿一袭水色的襦裙,见了太白金星,行礼道:“想必您就是星君了,家父命澎菀在此恭迎星君,星君请随我来。”女子的声音温婉柔和,只是从中多了忧伤。太白金星略一思量,便知了缘由,朝女子行礼相谢道:“有劳了。”便随女子进了‘明月不归沉’。

        原来水晶宫早就不叫水晶宫了,现在它的名字叫‘明月不归沉’。一进门,便见一道活水由天际直泻下来,千寻雪浪,一派白虹,好不肆意。活水之上,凌空架起一道红桥名曰‘赤心’。桥的一头连着数不尽的宫殿楼阁,亭台轩舍,交交错错,叫人辨不清方向。

        宫殿楼阁,亭台轩舍皆修得玲珑别致,古韵悠长,着实将太白金星唬得不轻。

        “这般地方,人情太盛,恐非良地也。”太白心中暗嗟道。

        正行间,迎面奔至一人,看上去年纪尚小,一身紫色的罗襕服穿得雅正得仪。面庞白皙俊秀,眉眼纯澈分明,实乃造化之私心。

        少年奔至近前哽咽着唤了声阿姐,一抹眼睛道:“阿姐你到哪儿去了,你再不去,就再见不到阿娘了!”说着,眼泪哗哗流。

        澎菀见了,眼睛急出泪,匆匆便去。行至一半,又停下走回来将接引昙花送至太白金星手上,才与少年急急去了。

        明月不归沉上空忽得雷声大作,震得整个明月不归沉摇摇晃晃,好似要塌了一般。

        雷电交加,东海海水成巨大水柱盘旋直上,竟是海水倒灌至了天空。太白金星暗道不好,忙将手中接引昙花催动,东倒西歪地进了明月不归沉。

        昙花殿中,四海龙王一身血衣被摔在地上。龙王们相扶着站起,众人围将过来,手执长剑,怒视着殿外的狠人将军。

        狠人将军是只傀儡,他的来历无人知晓。在众仙的记忆中狠人将军是突然冒出来的,自然这位狠人将军的性情,仙术也就是个谜了。

        狠人将军踏进昙花殿,看向四海龙王,又看向殿上众人,走近径将寒铁链交到龙王手中,转身坐在了殿外的门廊上。

        寒铁链泛出薄凉的寒光,亦如此刻龙王的心。龙王们相看一眼,重重叹口气,无耐闭上双眼。

        “龙王,你就是个懦夫!”

        东海龙王的夫人闻人氏一步踏出来,站在昙花殿中大声喝道:“我龙儿犯了什么错,我四海又犯了什么错,要尝这等不公之事,我闻人氏决不屈心!”

        说话间,闻人音已祭出烈阳鞭。

        烈阳鞭乃是紫薇台华南真人的宝贝,闻人氏嫁于龙王时,华南真人当作嫁妆送给了他这位唯一的女徒儿。

        “阿音就要出嫁了,师父把裂阳鞭给你,若东海的小龙敢欺负你,阿音就用烈阳鞭揍他。”

        嫁于龙王这许多年,闻人音没用过烈阳鞭,到用时竟不想是四海大祸之日。

        烈阳鞭性烈如火,一旦祭出,挨到谁谁就死,擦到谁谁就伤。东海龙王焦急大喊:“阿音,不可!”

        狠人将军转过头,用黑得邪乎的眼珠瞧闻人音,半响道:“我也不知道。”说完又转眼瞧外面的昙花。

        狠人将军这般行事无疑让闻人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使不上。闻人音气得暴跳起来,大骂道:“竖子,气煞我也!”将烈阳鞭纵起,鞭向狠人将军。

        狠人将军善小乙听到破空之音,身形诡异,霎时间便至殿中。此刻的狠人将军好似换了一个人,满身罡风戾气,祭起寒铁链与闻人音缠斗在一块。

        昙花殿上众人寒暑交加,苦不堪言。

        “大婶婶,我来帮你!”只见殿上现出一白袍红带公子。这公子不是别人,乃是西海龙王的三公子敖烈。

        西海龙王见了,大喊一声:“烈儿!”便急得昏死过去。

        敖烈一剑刺来,刺响狠人将军腰间的马蹄莲花铃,马蹄莲花铃声振三声,狠人将军仰天大吼,鞭法尽失,一鞭下去,鞭向谁就是谁。霎时,殿上诸人死伤无数。

        铃声轻响,狠人将军径向敖烈鞭来。敖烈躲闪不急,眼见就要丧命。闻人音一把掀开敖烈,被寒铁链一链刺穿身体。

        “大婶婶!”

        “阿音!”

        “阿娘!”

        “龙王,打破牙齿往肚子里咽……这样的事,闻人音决不做!”龙王痛哭道:“阿音又是……又是何必!”闻人音强挤出一抹笑:“什么何必又不必的,闻人音早就嫁给你四海了啊。”末了又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只是阿菀和小丙还小,龙王你,你要照顾好他们。”

        闻人音的手自龙王的手中滑落了,龙王再握时,什么都空了。

        “还我阿娘命来!”

        “小丙!”

        龙王和澎菀齐声焦急大喊。可惜太迟了,那紫色罗襕服的少年倒在了地上,嘴角殷红,没了声息。

        龙王悲恸不已,化出真身要与狠人将军月缺难圆。南海龙王,北海龙王,三龙在天,惊起万浪滔天。狠人将军手握寒铁链,目光沉静如死水。

        “龙王,龙王不可呀!”太白金星顶着接引昙花奔至殿中:“龙王糊涂啊,狠人将军乃是,乃是奉了金命。龙王你这是欺天啊!”

        “他杀吾爱妻,戮吾幼子,我今便要他偿命!”

        “狠人将军无命可偿,你是杀不了他的!”

        太白金星一出口,忙改口道:“我有办法让他们转活过来,还请龙王化成人身,下来一叙。”

        龙王听了,沉吟半晌,三龙聚首,盘旋于空。半晌,落将下来,化了人身,见了太白金星,行礼道:“唐突老友了。”太白金星忙回礼:“龙王遭难,太白惭愧。”

        只见昙花殿中死的死,伤的伤,哭的哭,四海龙王更是一身血衣。太白一望,不由长叹一声。只见他从袖内取出一只新绿的葫芦,从中倒出丹药,道:“此丹是九转还魂丹,可叫死者复生,只是丹药只有一枚,救谁还要龙王亲自定夺。”

        龙王将丹药接过,将半枚丹药放入敖丙口中,看了看闻人音,又望了望殿中惨死的龙族血脉,命澎菀拿了水,将剩下的半枚丹药化入水中分给闻人音和众人服下。

        “救小儿已是私心,吾今将所剩半枚丹药救吾爱妻与吾龙族血脉,敖广在此立誓,定穷仙道,叫死者生还!”

        龙王跪倒在地,以叩拜之礼对众龙子龙孙起誓,众龙子龙孙亦跪倒在地,以应龙王。

        昙花殿中如死一般寂静,龙族诸人相对而跪,久久不起……

        昙花殿外的昙花于风雨中落了。

        太白金星佯踢狠人将军一脚:“你闯下大祸了,野哉,由也!”说完唉唉叹了些气。狠人将军轻轻拉了拉太白金星的袖角,躲在太白身后。

        “狠人将军疯起来谁也不认,是无识无灵的傀儡,被造出来就命定了有今日之祸。”太白金星抚着自己的三寸白须暗暗嗟想。稍倾,转过身,随手将手上葫芦放到狠人将军手上,狠人将军见了葫芦,自顾自地拿走了。

        看得出狠人将军很喜欢那只葫芦。

        太白金星正欲讨还,忽然又改了主意。只见他敲了敲狠人将军手上的寒铁链,寒铁链发出泠泠声响。

        太白金星一手结印,将一符印打入寒铁链中,此符印名曰‘护佑’,太白用意便在此了。

        众人见状,起身以礼相谢,再别各自亲友,身缉寒铁链,任由狠人将军带出明月不归沉。太白金星见圣令已成,拜别龙王后归了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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