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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一 涢水高台


  应太祝想着,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人,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

  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那个时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

  应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员的秉性,所以从来不在“专学”们面前抒发己见,如此方能统领得这些能才异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见识,只怕太祝府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了。

  然今日这般争执却教应太祝颇烦。历来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将十日,相地声势铺排得如此惊天动地,一班人马却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见,此事如何收场?

  时当日暮,帐中嚷嚷不休。应太祝心下烦乱挥手陡然一喝:“散议造饭!”

  堪舆师们正在愣怔,帐外荣夷麾下一吏员连声惊呼:“山口!山口!”

  众人闻声出帐,只见一人遥遥站在山口峰头,皓首朱衣大袖飘飘,头上一顶金冠璀璨夺目,身披七彩晚霞隐隐然仙人一般。一名周王室派来的堪舆师顿时警悟,第一个拜倒高呼:“文王显圣啦!请老祖赐教解惑!”

  众人这才顿悟,一齐拜倒高呼:“请圣祖赐教解惑!”

  峰头传来沙哑苍劲的声音:“堪舆之术,顺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国运尽在于此,天下何有正道也!”

  应太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遥遥一拜高声道:“我等鲁钝,容当自省。然二王子乃恶死,若未能以风水之地解之,恐国人无法自安,王室无以自处。恳请圣祖指点!”

  “天意也!既为吾之子孙,那老朽便只能了了这桩繁难。”峰头老人大袖擎着一支竹杖遥遥向天一画:“荆汉多形胜,非一人能独占,因人因时因地耳。应之涢水,直流入淮,为大形胜也。两水交汇处有芷塬盘踞,塬势光润势雄力足,平野铺展厚重万绿为盖,实是气脉灌注之佳穴也。”

  “多谢圣祖指点!”

  应太祝一抬头,山口峰头的老人已倏忽不见了踪迹。晚霞弥散,沉沉暮霭笼罩了苍黄的原野,众人痴痴站在旷野寒风中,无一人说话。

  次日清晨,应侯将一卷刻写整齐的《圣文王相地辞》呈到了厉王姬胡的案头,并附上对会葬日期的占卜结果。姬胡看得兴致勃勃,当即下书应侯“依先文王所相,于涢水南岸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会葬。”

  此外,还下书鄂侯驭方,于涢水北岸建高台,以备周王驾临亲自主持鄂世子考校大典。鄂驭方这才明白过来,姬胡此举颇有深意。涢水乃应鄂两国交界处,在此处搭建高台,周王不至于深入鄂境,又可掌控全局,不可谓是一高招。

  涢水两岸可算是热闹起来了。南岸,应侯正组织人物在修造二王子姬尚父之墓室,昼夜土方运出,大石运入,川流不息;这边的北岸,鄂驭方也正搭建高台,民夫号子终日不息。

  左右还是高台搭建得更快些。鄂鲢接到传书,也早就赶到了涢水,遴选鄂储君的诸般事体终于筹备妥当。

  主考的人选颇费了一番周折。明面看来,周王室明显中意的人选是鄂鲲,如果由周王自任或指定王朝重臣充任,未免会人心不服。经过慎重考量,决定召已赶到洛邑谒王的齐侯吕寿充任主考。盖因齐国与周王室的那点事天下皆知,断不会一味赞同周王的意志。对此,鄂驭方也比较心服。

  考者,查核之法也。《书.舜典》云:“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较核实也。《礼记.学记》云:“比年入学,中年考校。”就实而论,两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于官吏政绩,后者起源于查核学子修习。但说考,大体都指官吏学子之查核。但说校,大体都指武士之查核。考校相连,大体便是文事武事一齐查核。

  立储而考核,原本不多见。夏商周三代以来,长子继承制已成宗法传统,本无立储考子之说。只有最清明的君主在没有嫡子而必须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选继任人时,才偶有查核之法。且这回遴选,非但应鄂周三方朝臣可齐聚以证,且特许姬姓宗亲,及有爵国人观看,实在是亘古未闻之事。

  消息一传出,鄂人无不惊讶,一时争先恐后到官署登录姓名爵位领取通行官帖,筹备年节社火一般热闹。十月初六这日清晨,有爵国人或赶马车,或投亲靠友络绎不绝进了涢水北岸高台前的车马广场,层层叠叠安坐在早已经搭好的圆木看台上,连同各国使节与荆汉富商大贾,满当当几近万人。

  如此空前之场景,鄂人们一边满怀新奇地四处打量着,一边盯着高台上一片黑压压坐席纷纷揣测考校之法,人人亢奋不已。倏忽日上山巅,大钟轰鸣一响,全场顿时沉寂下来。

  “卯时已到!亚相荣夷职司文考,伊始——”

  随着司礼大臣的宣呼,荣夷昂昂然走到高台第三级台阶的特设大案前站定,从案头拿起一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声道:“承主考齐侯委托,天子允准,本君职司文试。大考之法:三考答问,史官实录,考绩朝野可证。二位公子入场——”

  鄂氏二公子应声入场,走到阶下十张大案之前肃然站定,皆是一式衣冠:头顶三寸少冠,身着黑丝斗篷,腰间牛皮革带悬着一支青铜短剑。鄂鲲英挺健壮,鄂鲢虽年幼些,却也是通身气派,当即引来国人一片由衷的赞叹。

  “二位公子入座。”荣夷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车马广场:“应答者需自报名讳,应答不出者书吏录名。二位公子可否明白?”

  “明白。”鄂鲲鄂鲢整齐一声。

  “第一问,三代以来,传世兵书几何?”ωωw..net

  “我只知《太公兵法》。”鄂鲢低声一句。

  “公子鲲可有应对?”荣夷转向鄂鲲问道,声音似有些笑意。

  “我知有《司马法》。”

  “《司马法》之乡遂与乘马区别为何?公子可背得?”

  鄂鲲悠然道:“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有戎马一匹,牛三头,是曰匹马丘牛。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毂一乘,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戈盾具,谓之乘马也。”

  “好!公子鲲嬴得第一问。”荣夷朗声宣呼。

  “这不公平!”鄂鲢俊秀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直着脖子嚷道:“这是考校世子,又不是选将军?为何要问兵法?”

  “公子所言差矣!”荣夷正色道:“鄂国为我大周南方之藩屏,与楚蛮与夷人交战无数,为鄂国之嗣君,岂能不知兵?公子休得聒噪!”

  鄂鲢虽不服气,但毕竟如此重大场合,也不敢造次,只得恨恨瞪了身侧的鄂鲲一眼,强自捺下了公子脾气。

  “第二问,自有华夏,最早大战为何战?”

  “鄂鲢有对:炎黄二帝阪泉大战。其时黄帝族人势长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势长大江之北,两大势力碰撞于河内阪泉之地,因而大战。黄帝胜而炎帝败,华夏大地始得联盟为一。”

  “公子鲲有何对?”

  鄂鲲不慌不忙一拱手:“自有部族,便有征战。阪泉大战绝非最早之大战也。”

  “你……强词夺理!你说阪泉大战非最早大战,那最早之战始于何时何地?”

  “未见于史书简册,无人知之。”

  “既然无人知,那便是无对。”荣夷面无表情下了论断:“此一问,公子鲢胜。”

  鄂鲢得意地瞟了鄂鲲一眼,一脸的笑意,后者看上去倒是毫不在意。

  “最后一问,”荣夷高声喝道:“《周礼》乃我大周治国之根基,敢问二位公子,《周礼》最基本是哪五礼呢?”

  “此五礼吾尽知矣。”鄂鲢向前跨一步,高声应答道:“乃吉礼,凶礼,宾礼,军礼与嘉礼。吉礼意指祭祀之礼;凶礼乃与忧伤有关之礼,如葬礼;宾礼乃是天子款待来朝会的四方诸侯以及诸侯派遣使臣向天子问安之礼节仪式;军礼是协同天下各国之礼;嘉礼,乃使万民相亲相爱之礼,如饮食之礼,婚冠之礼,宾射之礼,飨燕之礼,贺庆之礼等。”

  “公子鲢——公子鲢——”全场鄂人都沸腾了起来。

  荣夷矜持地挥手作势压平了声浪,回身向阶上王座一拱手道:“老夫已经考完,天子与主考若无异议,这便公布考绩了。”

  高高王座上只遥遥望见朱红色的大袖一挥,齐侯吕寿也微微点头,荣夷这才高声宣布:“文试已了结,公子鲢胜。请二位公子换装,半个时辰后再行武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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