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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九十五 灌浆为期


  “不知也。”姒禹无奈地苦笑着:“只要大王神志清明,总能说清理的。”

  约摸半个时辰后,姬胡上岸了,工将军们也陆续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嚷嚷着泡饿了。

  荣夷大步迎过来一拱手:“臣请大王先更衣,再用膳。”

  姬胡水淋淋地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上干爽衣服,先用膳,再说话。”

  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周王说什么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衣,欢畅得直跳脚。

  荣夷早已安排妥当,派幕府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运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脱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搭搭极是不适。

  虽然如此,毕竟在泥土里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上干爽衣服。如今一见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便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高声呼喝谈笑。

  正在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厚面饼,酱牛肉与藿菜羹。岸边一声大王万岁,顿时呼噜吸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的厚面饼,一两车牛肉和两三车的藿菜羹。

  吃喝已毕,荣夷过来一拱手:“启禀大王,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姬胡只蹦出一个字。

  姒禹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大王示下。”

  “好,我便说说。”姬胡显得分外随和。

  荣夷一声高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阳将落,大周厉王朝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二十二岁的姬胡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湿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干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说道:

  “清晨会商,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也是明白的,秋种完工都有成算。水工令与太傅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应抢工,最大担忧,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便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

  几句开场白说完,场中已经一片肃然。年轻周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遇到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旷野乱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了老周人半耕半牧时的简朴自在,浑身热血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但工期还是有望抢前的!”

  姬胡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已经站了起来:“不是孤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原定工期。所以如此,乃大势使然。先说河渠实情,老令与太傅之言,自然有理。然担忧只有一个——怕毛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地依照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老令,姬胡说的可对?”

  姒禹慨然拱手:“大王明断!”

  “再说大势。”姬胡脸色一沉:“去冬偏旱,任谁也没有想到今年开春还会大旱。开春既旱,今年夏田必然欠收甚至无收。如此这般,关中庶民定然十室九空。靠天,夏收已然无望。这般下去,关中王畿会是个什么景象?更有甚者,边军正在组建,若西六师与新边军军粮供给不上,而猃狁又来侵掠,该当如何?此为亡国危局也。姬胡不通治水,但对军国大势还算明白。诸位但说,此其时也,大周何以处之?”

  夕阳衔山春风料峭,布衣散发的臣工们却一身燥热,汗水涔涔而下。

  虽然姬胡刻意说得淡缓,全然没有寻常的凌厉语势,但谁都听得出来,年轻周王内心的焦灼心声。“此其时也,大周何以处之?”正是这淡然一问,工将军们如坐针毡,姒禹荣夷则如芒刺在背。

  “臣启我王。”一名石墩样的汉子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臣代渭南二十三营请命,愿组精壮民力,结成决水前锋,死战干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决水前锋,死战干渠!”二十三营工将军们一齐站起,齐声一吼。

  姬胡站了起来,对着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姬胡心感之至。然则,治水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得说死战之事。”

  “大王明断!”众人又是一声吼。

  姬胡走到姒禹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接着挺直身板盯着他说道:“然老令所言亦是实情,依着工程所剩难度,孤且与老令各让一步,以夏种庄稼灌浆之期为完工大限如何?孤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

  姒禹铁青的脸终于松泛了些:“以夏种灌浆期为限,尚有五分成算。然目下最难之事,在于大匠乏人。若要害工段无大匠,最容易出事。”

  姬胡一挥手,芮良夫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水工令,大王为涝水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王畿内参与过井田治水工程的老工匠,一律召上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丰镐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歧山大营与丰镐大营之各色工匠急赴涝水,悉数归河渠署调遣。三方工匠,皆可依图施工,粗计五百余人。旬日之内,可陆续到齐。”

  “好!”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姬胡低声问了一句。

  “够了,够了!”姒禹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转身一拱手:“如此,老夫或可与上天一争。”

  姬胡也是深深一躬:“老令一言,胡没齿难忘。”转身对着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涝水,灌浆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春尾夏头的四月,烘烘阳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蓝之下,整个关中在鼓荡荡的黄尘中亢奋起来。一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集,一队队挑担扛货的人流连绵不断地从关中西南部赶向涝水塬坡,粮食草料,砖头石块,木材草席,牛肉面饼,吃的用的应有尽有。镐京城外的条条官道,终日黄尘飞扬。

  也有镐京城里的私商被惊动,组织队队牛车开到民工营地,搭起帐篷摆开货品,想做起河渠生意。各种农具家什,油盐酱醋,麻丝麻绳,布衣草鞋,皮张汗巾,陶壶陶碗陶罐铁锅,以至于菜根茶梗等一应农家粗货,在一座座营盘外堆得小山也似。

  可商旅们想不到的是,连绵营盘座座皆空,连寻常留营的老工匠与女炊兵也踪影全无,即便是幕府大帐,也只能见到汗流浃背的一两个守营司马。商旅们转悠守候几个昼夜,生意硬是不能开张。

  有心思灵动的突然明白了,大喊一声:“不用揣摩了,人在渠上!走!”

  商人们恍然大悟,立即赶起一队队牛车,纷纷将商铺又搬上了河渠工地。一到那里,他们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逶迤伸展的塬坡战旗连绵战鼓如雷,人喊马嘶号子声声,铺开了一片亘古绝今的河渠大战场。触目可及,处处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处处一片铁耒翻飞呼喝不断。无边无际的人海,沿着一道三丈多宽的渠口铺向东方山塬。

  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拨拨光膀子壮汉舞动铁耒,一锹锹泥土像满天纸鹞飞上沟岸,沟底呼呼地喘息如同地底上一道硕大无比的鼓风炉。

  渠边仅有的空地上,挤满了女人孩童与老人。女人和面烙饼,老人挑水烧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饭。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黑水汗流,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呻吟一声叹息……

  此处正是涝水干渠,也是决水前锋的死战之地。

  周王姬胡定下灌浆为期之后,荣夷连夜谋划,拿出了大的方略:

  其一,一百多里的干渠乃是河渠的轴心硬仗,全数交给受益的二十三营包揽;其二,支渠与过水,分别由关西的义工营包揽;其三,进地毛渠一百余条,由留守吏员统筹留村老弱妇幼就近抢修;其四,镐京国人编成义工营,专一驰援无力完成进地毛渠的村庄;其五,瓠口峡谷的收尾工程,由姒禹之子姒仲率两千民力包揽;其六,姒禹率十名大工师坐镇幕府,专一应对各种急难关节;其七,荣夷自己亲率十名工务司马,昼夜巡视,统筹进度;其八,周王带芮良夫,每日率百骑护卫东西巡视,兼行执法。

  部署完毕,荣夷说了最后一句话:“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后一体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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