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惶恐零丁

从樨京到双清山，十日的路程，两人足足走了二十三日。

        他们藏在一大片高粱地里。梁萱的双刀被季思清夺了回来，是二人仅剩的行李。

        “去双清山？”季思衍问道，季思清没有说话，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季思衍道，“对不起。”

        翌日一早，两人来到双清山脚下。无言登上了山，在半山腰处歇了片刻，转过弯，再上十余级台阶，便是逍遥派的翠绿院门。

        这里的门和院墙，均是手腕粗细的竹子制成，看起来清丽雅致。

        “我就送你到这儿。”季思衍道。

        他把别在腰间的刀解了下来，道，“这是妈妈的刀，你千万好生保管。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么？”

        “记得。”季思清难得如此乖顺。

        “她们一定会原谅她，也一定会好好待你。妈妈说过，逍遥派武功十分厉害，你去学了来，以后有机会便教给我。”季思衍拍了拍妹妹的头，道。

        “我在这里等你两天，一动也不会动，如果有什么——”

        “你陪我上去，好吗？”季思清扯住了他的袖子，道。

        “可是——”季思衍踌躇良久，望进季思清黑漆漆的眼眸，那里是从未见到过的不安，紧张，或许还有不舍。

        “万一有什么事情，万一，”季思衍最终道，“他们骂我，或者怎样，你不许生气，更不许动手。”

        季思清点了点头。

        “不孝女梁萱，回双清山请罪！”季思衍大喊道。两人磕了头，便立在门前等待。

        “梁萱？”无人开门，却见一道苍老的声音忽地传出，清晰可闻。“那她人呢？”

        “家母遭受歹人袭击，在路上不幸逝世。”季思衍道。

        “进来。”

        有弟子打开了门，季思衍犹豫，尚未踏足，已有一股风气扑面而来，将季思衍拦在门外，那声音又道，“你小子可知道规矩？她进来，你却进不得。”

        “我不进去。”季思衍道，“请你老人家好生待我妹妹。”

        季思清看到这般情景，也不再前进半步，她拉起哥哥的手，道，“我也不进去。妈妈的话我们已经带到了，我跟着我哥，我俩得在一块。祝你老人家安。”

        “谷雨。”那人叹息一声，叫了一名弟子，道，“找人——”

        “你果真是她的孩儿？”那声音忽然变得凌厉，隐隐透着杀意，同时，一种无形的力量向季思衍迫近，“还是哪里来的小子，想要冒名顶替？”

        “他当然是！”季思清抢着回答，“你信我，你就得信他。”

        “他怎会一点内力也没有？”

        “我——”

        “你说什么？”季思清惊道。

        “难不成，是那少年——”季思清一怔，低声道，“不可能，你定是骗我。”

        “进来吧。”那人忽地叹息一声，声音骤然间变得愈发苍老。

        北逍遥派虽全为女子，厅堂装束，却简约至极。正厅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白发妇人，神色冷漠，紧紧抿着嘴唇，眼神之锐利，好似要把兄妹二人生吞活剥了一般。季思清讲述了他们的遭遇，那妇人静静听着，也不打搅，只是抚着那银色双刀，乃是梁萱所遗之物。

        “果真是她的孩子。”那妇人细细端详了他们二人一番，冷笑一声，道，“还以为早就把她老娘忘了，跟上男人便跑，谁知却是个短命的。”

        “还请你不要这样说我母亲。”季思衍冷声道。

        季思清身体轻颤，紧紧拉住了季思衍的衣袖。哥哥不喜欢姥姥，季思清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季思衍一日日的易怒起来。

        “你既来到我的门下，又算是我外孙，岂有顶撞长辈的道理？”那妇人样貌虽然年轻，声音却苍桑无比，这一句，又骤然间变得狠厉。

        又是那种无形的力量，季思衍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已被踢中了膝盖，生生跪倒在地。没了内力，疼痛似乎也比寻常来的狠些。季思衍平日里总是淡淡的，旁人只道他个性温顺，不好争抢，内里却心气极高。

        尤其是遇到逆境。

        “你早知我内力尽失，全无威胁，又为何几次三番施压于我？”季思衍道，“想必你也知道，世间万事，想做便做了，何必非得讲些道理？”

        梁婉哼了一声，却并未收手。

        季思清跪在他身旁，悄声道：“哥，她是姥姥，咱们得听她的。”

        “可想为你母亲报仇？”那妇人走下台来，直到距季思衍不足一尺方停下脚步，道。

        “想。”季思衍答，“可四鬼已死，晚辈报仇无门。”

        “可笑。你自说想要报仇，”梁婉笑道，那声音里的苍老蓦地消失，转而变得妩媚娇艳，“却不知仇人是谁。”

        “仇人已死，晚辈若要报仇，只有挫骨扬灰。”季思衍道。

        “当真如此？”梁婉一手覆上季思衍的头颅，轻声道，“我那姑娘，倒也是这般说法，然后……然后她就跟着那个姓季的小子跑了。可惜她选错了人，老的到底是抢不过小的，自己死便死，还给我送回来两个姓季的小崽子。”

        “今日你来此地，便是命。”她忽地靠近，季思衍却无处躲闪，但见那张美貌面孔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双与自己母亲相似的眼睛，散发出狂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你的仇人，除了那季思誉，再没有第二个人。”梁婉道，“你可知你母亲，我们逍遥派是何身份？你可知道梁沐这个名字？”

        季思衍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两百年前的隐秘传闻。当年九家汇聚，季峪风不战而胜，所用手段却无人知晓，其间便有一女子名叫梁沐，母亲竟是她的后人？

        这么说来，季梁两姓，可能早有恩怨，但其后结亲，怨念也该一并消除了才是。为何这老女人却一直紧抓不放？

        他定一定神，道，“我知道，可你想让我去为你复仇，却是不该。我也是爹爹的儿子。”

        “你爹爹也是被那季思誉害死的，”梁婉笑道，“我说的可有错？你挑一个理由便是，为你娘，就是先人之仇，为你爹爹，就是杀父之恨。你若是觉得不方便，就从此改姓了梁，我逍遥派破格收了你做弟子，你可答应？”

        “我来此地，从不想害人。”沉默半晌，季思衍道，“他们百般逼迫，我才动手，季思誉从此好好做他的皇帝，也与我无关。我在这里，除了她……除了清儿，早没了牵挂，这么说来，我无意报仇。”

        这少年怎地没半分骨气？梁婉皱眉，自己好心为他寻求出路，扶他做皇帝，可他自己却像一滩烂泥。

        不愧是她的儿子，梁婉心道。手下发力，几乎就要捏碎这初次见面小外孙的头骨。心下却又是不忍，如此冲动，倒是可惜了这天赐良机。

        “既来之，则安之。”梁婉声音极媚，样貌甚好，除了那瀑布般的银发颇为怪异，任谁也瞧不出她早已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妪，“你来此地，便得听此地的规矩。和她一样，你总是把人想的太好了些……理由不够——我再给你找些便是。”

        说着，她伸出手臂，蓦地扼住了季思清的咽喉，小姑娘在旁听着二人对答，忽然遭受挟制，自是一声惊叫：“季——”

        “你这是做什么？”季思衍一惊。

        “我只是让你再好生回忆一番。”梁婉道，“王爷坠崖……在那崖边，季思誉可是这样掐着你爹爹的脖子？他派人护你母子，又为何对我女儿见死不救？你在怕什么？是了，你是做小王爷的，是不是？打不过那季思誉，便是逆反之罪。你可是怕死？”

        “你若嫌我怕死，尽可以杀了我！你何苦伤她？伤我妹妹？”季思衍怒道，“她是你亲人！我自是恨那季思誉，用不着你来激，我想杀他，可是我杀不了他，我连那周老爷他妈的护院都打不过！我没了内力，你道是修炼就能复原？我杀不了他，你也杀不了他，我——”

        听到此处，梁婉忽地松了手，季思清一下子瘫倒在地，深深喘了几口气。

        “季思清，你可有事？”季思誉没办法扭头，只是出声询问妹妹。

        “没事。”季思清道，“我没事。”

        “从此刻起，你便姓梁。”梁婉道，她回到季思衍的身前，冷冷道，“至于叫什么，自己随便起一个就好。姥姥自会帮你们。”

        “至于你那内力。”梁婉忽然笑了，道，“上天助我。定是我那孩儿的在天之灵，特意孝敬她母亲来了。”

        “跟我来。”梁婉一挥衣袖，大步离开了正厅。季思清扶起哥哥，两人跟了上去。却见她七拐八拐，最终推门走进了一间小院，上面刻着“天居堂”，走进那院内，却是一派许久无人打理的景象，荒草丛生，墙壁生苔，正中一块巨石，巍然屹立，却不见其后屋舍。两人正暗自诧异，却见梁婉上前，将手掌覆上了那巨石。“咔嗒”一声，机关开合声响，巨石后移，下面却是个黝黑大洞。

        梁婉走了进去，兄妹二人交换了眼色，也很快跟上。下了百余级台阶，直走通过一道石桥，又是一道门，赫然紧闭。梁婉拿起门旁的手杖，上前敲了三下，轰然一声，石门大开。

        眼前忽地亮了，他们似乎又来到了地面。不同于双清山的郁郁葱葱，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草木翠绿，却兀自结上了一层冰霜，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凛冽寒气。其中一人向他们走来，不待其走近，季思衍和季思清已然一惊。

        那竟是一名男子。

        “见过掌门。”那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端正，却是异样的苍白，嘴角处有一颗淡红小痣。他向梁婉拱手行礼，梁婉点头不语，冲他摆了摆手。

        “这是我逍遥派祖先的守墓人，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你瞧他容貌，却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来。”梁婉道，“他也是最后的一名男弟子。”

        “我逍遥祖先所创之武学，精妙绝伦，名震天下，你们可知晓？”梁婉道，“料你们也不知，只道我派只招女子，偏狭得紧，早已式微。这其中秘密，想必你们母亲也未曾透露。”

        “先师出身北疆严寒之地，体质与中原不同，修习之术也不同常人。旁人吐息周转，内息走阴脉则寒，走阳脉则热，总归是先热后寒，又或是先寒后热，最终阴阳相济，任脉，督脉得以打通，为一个周天。我派先人却提炼凛然中和之气，不分阴阳，已然至阴至阳。这两种心法，全然相悖，贪多必失。”梁婉道，“你可知那奇异少年是何来历？”

        两人不答，梁婉接着说道，“多年前，我派心法被盗了半卷，残缺不全，后人无法参看修习。师长们虽已练成，本欲传授，但一经练成，必然掺杂了自行领会之意，人人不同，自是不能硬教。回忆原典又已然生变。是以我派日趋衰落，只得复用中原内功修炼的路数，再留下本派相容之外功。”

        “这些年来，我派一直尝试找寻，或者体悟先辈心法，从未中断。那盗了半卷心法的小子，原是我派弟子，藏匿极深，从不敢抛头露面。为了在有心之人面前打下掩护，我派男弟子全都来到双清山后的峡谷中，山上只留女子，以此‘惩戒’偷盗之行为，表露我派抛弃祖先逍遥神功之心，不久，那半卷心法果真又出现在江湖之上。那周子婴不知如何得了去，竟炮制出一个傀儡般的少年，哈哈！”

        “你阴差阳错，与那少年接触，正好把前半卷卷尾那句‘修得上下通明，波澜不惊，无以所激之体，而后功成。’套到了手。我一探便知。”

        “那遗失的半卷心法，可还能寻到？”季思清问道。

        “不大可能。”梁婉摇头道，“四鬼狡猾，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他们藏身的所在。”

        “小子，我和你说的那些，你可答应？”梁婉又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季思衍，道，“归入你母亲门下，也就是我的门下，杀了他，报仇，我让你做皇帝。”

        “多谢姥姥。”沉默片刻，季思衍道。

        “这才是我的好外孙。”梁婉忽地笑道，转头看了季思清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外孙女。放心，姥姥定不会害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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