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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千灯寺灯火


  ◎煌煌灯火,罪孽满身◎

  这是沈砚第一次真心实意露出震惊的神色,不该的,朱桦不该现在来。

  而汪重尧极力想要捂住自己的脖子上的大洞,喉中发出嗬嗬地风声,无力地跪在沈砚面前。

  朱桦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沈砚的长剑刚抽回来,剑身上的血浓稠得刺眼,南镇抚司指挥使倒在了地上。

  朱桦脸上呈现出一片茫然,瞬间,她转身,掩去身后情形,顺手阖上门扉,镇定的声音透过一扇门隐约传入沈砚耳中:“本宫突然想到,母后有件事,叫本宫去做,雪天路滑,不知李小将军可否带路?”

  沈砚手中的宫灯垂下来,幽幽烛火透过红梅,映出绢纱上的血迹,随着烛火微微摇晃,金殿上的血迹也映出点点金色斑驳,像是美人盈盈落下的泪水。

  沈砚笑起来。

  她信手松开宫灯,灯火落在汪重尧的身上。

  烛火倾倒,火苗燃透绢纱,油灯落下,燃烧殆尽。

  她再次打开门扉,风雪吹入这间殿中。

  沈砚在后花园找到了公主,公主站在风雪中,斗篷与发上都落了细密的雪粒,听闻有人走近,转过身去,定定地看向她。

  “舅舅……”

  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颤抖,可眼神依旧怀揣着信赖与憧憬。并未因大殿中血腥的一幕对沈砚露出恐惧之色。

  沈砚千算万算,没算到公主会过来找自己。

  沈砚正想开口,朱桦松开握住栏杆的手,她没有问原因,没有问结果,她的手攥住沈砚的手,只轻声道:“我可以做什么?”

  沈砚:“什么都不用做。”

  自己早就安排好一切,唯一的一点疏漏,是被公主看到。

  这是第一次,她手上的血腥,被亲人亲眼看见。                        

                            

  皇宫的雪渐渐融化,宴会上人群渐渐散去,一道尖叫冲破云霄。

  南镇抚司指挥使汪重尧,在正旦官宴中,被人所杀。

  朝野震烁,天子令金吾卫全权调查此事,金吾卫指挥使命人将那日所在之人上上下下调查了个遍,走访三天,最有嫌疑的指向内阁大学士——闫刑辞。

  不少人亲眼看见,汪重尧在那晚与闫刑辞交谈,汪重尧死的殿中中,也有人指认闫刑辞进去过,尤其是金吾卫真从闫刑辞在宫内的屋舍中,搜出来一柄干干净净,却对上了尸体伤痕的软剑。

  直接证据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种种线索均指向闫刑辞,虽可能被人陷害,但一番朝中动荡之后,闫刑辞终究洗不脱身上的嫌疑,无奈之下辞官,告老还乡。

  闫刑辞辞官那日,正是昭平公主开府之时。沈砚从公主府上归来,马不停蹄地去南镇抚司挑挑拣拣了一批人带回。

  曾经对她既嫉妒又不满的南镇抚司众人,如今全都谦卑且恐惧,俯下身子,生怕她秋后算账。有些本就想到北镇抚司的校尉,更是自觉机会来了,恨不得在沈砚面前表露一番,老远就盼着沈指挥使过来。

  自此,南北镇抚司,皆归沈砚一人。

  无人再与她平级,无人敢置喙一句。

  整个锦衣卫,彻彻底底地收归于沈砚掌中。

  只是这南镇抚司也需有人看管,沈砚看向苗镇川:“这南镇抚司指挥使之位,委屈苗同知了。”

  苗镇川拱手行礼,真心实意道:“多谢指挥使恩赐。”

  他回想起那个雨天,不由感慨那是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殿中反水,殿外杖责,险些死去。                        

                            

  被鞭挞得奄奄一息的苗镇川派人找到陈墨,想通过陈墨与北镇抚司搭上线。

  本来他是汪重尧最忠心耿耿的心腹,从未想过叛变,只可惜,汪重尧面对天子的怒火把心腹推出去抵挡时,这心腹就变成了沈砚的心腹。

  大雪铺在南镇抚司前,掩盖了那场血迹,也掩盖了一切过去。

  

  正旦过后,转眼就到上元佳节,民间看花灯,看歌舞百戏者遍地。

  李凌州也不例外,尽管南镇抚司指挥使死的离奇,但他与汪重尧他们那波人一向不亲近,自己又不是金吾卫指挥使,自有上边的人烦恼看。他把不多的休息时间都留在陪伴家人身上。

  那场关外的灾难已过去半年,可父亲死去的伤痕仍存在众人心中。母亲信佛,姐姐喜静,提议去城外幽寂的千灯寺祈福,一家人一拍即合,乘马车去郊外。

  千灯寺香火不算旺,可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是个散心的好地方。李凌州备了份大礼,打算找机会送到半山琉璃。虽然玉神医险些将他打出半山琉璃,但李凌州对她的感激之情无一丝消退。

  千澄山树木葳蕤,李星河年纪小,跳脱异常,走在前面,开开心心道:“娘,你看那居然有松鼠!”

  镇国夫人看去,露出笑容,“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人杰地灵处,动物也过得舒心,真好。”

  顾及母亲行动不便,一行人走了半天,才爬到千灯寺处,寺庙里暮鼓钟音霍然响起。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李凌州观家人神色,妹妹性格外露,已盯着院中水盆中的青苔观察,姐姐则唇角含笑,看向井然有序的僧侣,颇为自得。而母亲已经进佛堂,垂首念经去了。                        

                            

  妹妹左顾右盼,扯住李凌州:“哥!你看!里面有青蛙,这么冷的天,竟然没被冻死。”

  此时,有几位僧侣从后院行来,数位僧侣迎着中间一人,神色恭谨中带着敬仰,李凌州等人朝他们望去,看见中间那人穿着一袭玄衣,身姿颀长,姿态闲适,眉眼淡漠却浓艳,站在一众僧侣中,如珠玉立于瓦砾之间,叫人移不开眼。

  李凌州当即愣住。

  怎么又是这尊阎王爷?!

  他撇开视线,想装作看不见,视线所经处,却无一处可躲闪,只见妹妹看了沈砚,又突然看了眼自己,而后突然垂下头,抿紧嘴唇,耳朵和脖子全都泛红了。

  李凌州:“???”

  躲避不得,李凌州只得打个招呼:“沈指挥使。”

  沈砚微微颔首,矜贵有礼,带着距离感。几个呼吸间,与僧侣一并走出寺院。

  等沈砚走出寺院,李月卿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位是……沈指挥使?”

  李星河扭扭捏捏,面上泛出喜色:“姐,就是我和你讲的指挥使大人。”

  李月卿感慨:“光看这一眼,就知是人中龙凤。怎么今日才得缘一见呢?要是当初我多看看这般的英雄豪杰,哪里能看上我那短命鬼前夫。”

  李凌州听到妹妹连声音都变得细声细气,又听到姐姐这般感慨,只想把沈砚所作所为一股脑地讲给她们听。然而他不能,他只能恨恨地看向门外,暗暗道,沈砚,这个京城少女夺心阎王。

  那几位僧侣送完人又归来,礼佛的镇国夫人听说沈指挥使之前尚在,不由与千灯寺的僧人谈起天来,听说指挥使每年为千灯寺送香火钱,更是对这位指挥使的好感度大增,对李凌州道:“你看,沈大人和为娘一般,都是诚心礼佛的,这样的人,心底都是良善之辈啊。我知你与指挥使之前有些矛盾,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你也亲眼见了,以后还是好好的和人家道个歉吧。”                        

                            

  李凌州咬牙道:“儿知晓了。”

  心中暗忖,沈砚给千灯寺送钱,这人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连带着看千灯寺笑容和蔼的僧侣眼神也不对了。

  千灯寺一墙之隔,另有一座私人寺庙,无名无号。

  寺前的石阶长满青苔,有步履踏过,徒留一地冷清。

  寺庙中,一位身姿如玉的玄衣人站在佛前案前,修长的手指提起一盏灯。

  沈砚注视着手中那盏长明不灭,烧了整整七年的灯。

  她容色美则美矣,坊间多是被她容色蛊惑的男男女女。可沈砚习惯睥睨于人,要么是冷冰冰地看死物的目光,要么是跃跃欲试看猎物的神色。饶是沈砚长得再好看,用这双眼睛盯着人,都足够叫人毛骨悚然、不敢肖想,只想怎么逃离了。

  然而沈砚此时的神情是如此的温柔,仿佛在看挚爱的情人,看她珍惜的佩刀,那是沈砚自步入朝堂以来,不曾对活人流露过的神色。

  沈砚提着那盏灯,轻喃道:

  “我昨晚,又梦见了你,梦见了那场燎原大火。”

  她的左手小心翼翼拂过宫灯的边缘,指腹轻轻摩挲光滑透亮的梨木,轻柔到似抚摸最柔嫩的花瓣。

  蒙蒙灯火下,她的眼神依恋又温柔:“我又杀了好多人,你要看见,肯定很生气,会痛心疾首,关自己到屋子里反省怎么又教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一个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惜手弑无数人的歹毒酷吏、利欲熏心的权臣。”

  沈砚发出一声喟叹:“像你这种不染尘埃的仙人,怎么会喜欢呢?”

  可惜,沈砚笑起来,她再也管不到自己了。

  “你不乐意也没办法,谁让你死了。”沈砚凉凉道,“你拂衣而去,去得倒是干脆。总是这样,为难了一走了之,从不让自己染上鲜血,总是那么干干净净。可为什么你教出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残忍?”                        

                            

  长明灯的烛火微微作响,映出浓艳的光亮,仿佛在应和她的话语。

  可沈砚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境。

  自谢拂衣死后,由她亲手教出,又亲手扣住的蟒蛇一步步攀附在朝堂上,卷起滔天巨浪。

  沈砚将手中宫灯挂在梁上,整个空寂高矿的寺中,密密麻麻全是灯火,围绕着沈砚,仿佛漫天的星子,星罗棋布,熠熠生辉,比上元节的灯火更盛大恢弘。

  沈砚置身其中,伸手点亮了一盏灯火,挂了上去。

  段磊,她默默道。

  第二盏灯被她挂上去,梁德旺,那个庸庸碌碌的男人,把薛娘贩卖到京城的元凶。

  一只修长的手将第三盏灯挂上去。

  汪重尧,与她作对七年,终于亲手死在她的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沈砚回想起自己与汪重尧的桩桩件件,一时竟如风过雾散,记不太清了。

  煌煌的灯火幽幽围在沈砚的周围,像是一颗颗星子拱卫着中间的月亮,只是月亮不是皎皎明月,而是一条含满毒液的毒蛇,使得星子垂落的元凶。

  沈砚置身在漫天灯火中,修长分明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上千只灯笼,隐隐有风声拂过佛寺,偌大的佛下,灯笼轻轻晃动,仿佛一个个死在她手下的人在泛出哀鸣。

  高达三丈的佛像眼睛半阖,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红尘中事,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无惧无怕、无憎无怨,四大皆空。

  而神佛座下的臣民,深陷七情六欲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红尘如炼狱泥泞,人触之深陷,不可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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