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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万马堂的夜


万马堂的外墙,是一排石头堆砌的围墙,高达三丈,围墙里面屋宇连绵起伏,数不清有多少间。围墙的最中间,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它的形状很简单,却很厚重,用时间的沉淀粉刷的涂层,这是任何华丽的装饰都换不来的,门内有一根很粗很粗的旗杆,灯光沿着杆身蔓延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更加显得高不可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

        但旗杆上的旗帜已经降下,这代表万马堂的大当家有客人,有任何事,都明天再说。

        马芳铃坐在万马堂最高的哨塔上,看着黑暗中忽隐忽现的大门和旗杆,又把视线投向了远处成片的荒漠,大漠的天是如此高远,大漠的地是如此广阔,相接处的边界近在眼前,但一被风吹的有点模糊,变得遥远,那抖动的曲线似乎在嘲笑人居然有能走到天涯地角的痴心妄想。但是待那轮红色的巨日从地平线上慢慢沉下去的时候,却又突然让人生出一股雄心壮志,散发出一股豪迈之情,人活一世,若没有点痴心妄想,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马芳铃刚才就是看着这样的落日的,看着天从温暖的橘色慢慢浓缩,凝成了一片黑。那心中的悸动,已经随着夜风慢慢冷却下来,她一仰头,垂在夜幕上闪亮的星辰让人产生了触手可得的错觉,她不会做这种抓星星的傻事的,她七岁时已经做过了。

        但抓不住星星,那看看星星也是好的。

        大漠的夜如此清,大漠的星如此透,马芳铃就着星光下酒,一仰头,刚刚温好的一杯酒滑进了她的喉咙,顺手把空了的酒杯放在了一旁侍女端着的托盘上。

        马车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格外突兀,一辆八匹骏马拉着的大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那高大的拱门前停了下来。

        马芳铃静静地看着,她的侍女也安安静静的在一边站着,好像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万马堂邀请来的五位客人和万马堂的四位当家上演了一台好戏,离得太远,她完全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的动作推断,像刚刚看完了一场默剧,精彩绝伦,她却不能大声喝彩,甚是遗憾。

        等他们依次进入万马堂的大厅之后,她也饮尽了最后一杯酒。

        戏台已经拉开帷幕,但是演什么戏,又是谁能控制的?她不能,那马空群能吗?还是傅红雪?还是叶开?她不知道,她是其中一个角色,不过现在还不是她上场的时候。

        她放下了酒杯,身子一动,就从哨塔上滑了下去。

        马芳铃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她了。一个白衣的妇人,带着一个红衣的孩子,正静静地坐在桌子前面。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她可能并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人的神韵。马芳铃看了她十多年,她一直是这样雅静婉约。她一开始对她很不客气,但是慢慢都被她的柔给揉没了。

        她身边的小孩子,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衣,头上一根冲天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虽然长得特别瘦小,但眼睛却显得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的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马芳铃走了过去,抱起小虎,笑着问他:“怎么还不睡?”

        小虎双手搂住她的脖子,笑嘻嘻的回答:“等姐姐回来一起睡,要听姐姐讲故事。”

        马芳铃笑道:“小调皮鬼,都多大了还要听故事才睡觉。”看到他红衣下摆上的泥点,又问,“你洗澡了吗?”

        小虎摇摇头。

        马芳铃转头对妇人说道:“三娘,那我先带小虎洗澡去了,爹今天有客人,应该会晚点回来,你也早点休息,。”

        沈三娘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点点头。

        小孩子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刚才在浴室闹腾了一番,还要听马芳铃讲半天故事,才慢慢睡了过去。

        等小虎的呼吸安稳又绵长的时候,马芳铃吹熄了烛火,搂住她弟弟,也闭上了眼睛。

        万马堂已经陷入了沉寂,和人一样在沉睡,但是有的人他没有睡。

        三更,四更……

        突然一阵急促凄厉的鸣锣声冲破了这片沉寂。

        马芳铃在黑暗中睁开眼,辨认了一下声音的来源,空气中弥漫着丝微的腥气,马芳铃皱眉,令人讨厌的味道。

        她出手点了小虎的睡穴,打开衣柜,拿出一件黑色的衣服,走了出去。

        那股腥气越来越浓,等她走到西边马场的时候,血腥气已经浓得令人作呕,所以公孙断呕了出来。

        他抱着马房旁边的一棵树,抱得很紧,身体在不停的发抖,抖得叶子也一片片落了下来,落在血泊中。

        马空群站立在马房前面,他没有呕。

        马芳铃看着前面的马房。

        这马房里,原本养着一批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但现在所有的马都被人从脖子上一刀干净利落的斩断,头颅整齐的摆放在马身前面,那往日一定被人惊叹不已的光滑的皮毛已经没有了光泽,皮肤下的肌肉也不再充满生命力,犹如一块枯萎的树皮,那优雅流畅的线条,已经从颈上断裂开来,仿佛清脆的歌声突然被粗暴的打断。

        不忍看,不忍听。

        血还在不停的流出来,因为它的躯体才刚刚失去它的头颅,所以还带着鲜活的动力,血流着,冲开了沙地,流到了马芳铃站着的转角处,在她的脚边形成了一股血流,马芳铃静静地站着,没有动。

        五条身影掠了过来,其中一人还没靠近,就开始吐了出来。

        马芳铃抬头,看到最远那个站在黑暗中的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手里的刀鞘,他的刀是暗沉的黑,刀鞘却仍在月光下闪着光。

        傅红雪站在这点光旁边,看不清他的脸。

        公孙断已经停止了呕吐,他突然冲过去,大声喝道:“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回答:“现在还不是拔刀的时候。”声音如此平淡,更加激起公孙断的愤怒。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才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的刀上是不是有血。”

        是不是沾了万马堂的血,无论是人的,还是马的。

        傅红雪还是那么平静:“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的脸已经因为愤怒开始冒出一股血红:“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拔刀?”

        傅红雪回答:“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问:“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的看着他,目光和刀鞘上的月光一样冷:“就是你这种一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笑了,他脸上的红因为笑而热了起来:“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原本就紧紧的抓着他的弯刀,大笑的同时,手也更加用力握住了刀鞘,想要把它捏碎一般。

        笑声戛然而止的时候,手的力量已达到最高点,他要准备拔刀了。

        公孙断的刀自然是凶的、狠的、快的,用这把刀,他斩杀了无数站在万马堂对面的敌人。傅红雪的刀从来没有□□过,但是每个看到这把刀的人都知道,这把刀一定快、一定狠,那到底是谁的快?

        结果就要揭晓的一刹那,就在刀刃在切过空气之前,寂静草原上,突然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是慕容明珠今夜唱过的曲子。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地已经流干了血,月已经没有了光,那要杀的是谁的人,断的是谁的肠。

        每个字在这寂静的夜都清清楚楚,但是歌声却缥缈,很遥远,甚至不知道它飘来的方向。

        公孙断的刀最终还是没有□□,他大喝一声,振臂而起:“追!”

        他的身形犹如一个信号,原本无光的黑暗中,燃起了数十根长龙般的火把,在黑暗中游动。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顷刻间,已略过火把照亮的空间,消失在黑暗间。

        马芳铃还是没有动,原本一直失魂落魄的马空群却转头看向了她藏身的地方,她突然发现,除了叶开正望着云在天消失的方向出神,傅红雪、花满天都已不在原地。

        呕吐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因为慕容明珠也不见了。

        马芳铃回头望了一眼,退了下去。

        草原的夜,是冷的夜,再鲜活的血,没有了躯体供能,也只能慢慢冷却,凝结,凝成对凶手残忍的控诉。

        嘈杂的声音慢慢淡了下来,火光也不再四处游动,看样子云在天要无功而返了。

        马芳铃看着前面在草原上东游西逛的叶开,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好像在逛元宵灯会。

        她刚刚看到了慕容明珠走进了他的房间,猜测他今夜不会再出来之后,留下监视的人手,来看她最后的一个目标。

        普通人在遇见突发情况的时候,出现的反应最能表现他的真实,但是明显万马堂的这几位客人都不是普通人,就连一直吐得一塌糊涂的草包慕容明珠,吐完之后又恢复了他纨绔子弟的模样,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进屋睡觉。

        如果说慕容明珠今夜不打算出他的房间,那么叶开就是今夜不打算回他的房间了。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可以在这荒凉的草原上晃到天亮。

        现在就有那么一个意外。

        叶开正背着手闲庭信步,忽然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骏马划过微凉的空气向他驶来,他几个时辰之前就看到过这匹马,马上的人还给了他一鞭子,现在这匹马直直飞过来,却突然在他面前停下,马蹄高高扬起,马上的人一双秋水瞳盈盈向他望来。

        叶开微笑着打招呼:“姑奶奶的骑术原来不像手中的鞭子那么不中用,应该不会摔死。”

        马芳铃反唇相讥:“还没看到小鬼被阎王收走,我怎么舍得死。”

        叶开笑道:“原来马大小姐改名叫阎王了,那准备怎么收我这个小鬼?”

        马芳铃怒叱:“我现在就收了你这个下流胚子!”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挥了过来。

        她似乎吸取了白日里的教训,鞭子不是白天普通的马鞭,换上了一根十分华丽的鞭子,这鞭子不知道是怎么材料制成,但是那鞭身闪动的鳞光,表明它有不输刀锋的锐利。这次攻势更加凌厉,声音破空而出,好像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任何人挨到一下,都要挂点彩,更不用说用手指夹住了。

        叶开没有夹住它,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动,马芳铃鞭子所到之处,已没有他的身影,只觉身后一沉,叶开已上了马背,紧贴在她的背后。

        马芳铃贝齿轻咬,左臂一曲,手肘正准备顶出,就已被牢牢抓住。

        她再用力,手臂就像白天的马鞭一样,动弹不得。

        她扭转腰身,准备再来一鞭,右手腕却已经被轻轻握住,很温柔,很用力。

        她现在两只手被他的两只手困住,他的人紧贴在他的背后,看上去,就好像她整个人被他拥在怀中一样。

        马芳铃咬着唇,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也不再动作。

        叶开看着她细白的脖颈,发丝顺风而起,轻拂过他的面庞,宛如情人温柔的手,送来一丝幽香。

        他也没有说话,突然天地间,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半晌,才听到马芳铃幽幽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虽是质问,却带着一股埋怨。

        叶开反问:“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马芳铃笑了:“这里是万马堂,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叶开也笑了:“我是你们万马堂请来的客人,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马芳铃话锋一转:“你说如果我叫起来,别人看见一个客人这样对待主人会怎么样?”

        叶开笑道:“我不在意,或者说,被看到更好。”

        马芳铃咬紧下唇:“那你在意什么?”

        叶开收起了他一直以来无所谓、悠闲的笑容,呼吸也变得温柔,轻声说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又如此凄凉。一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见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那他在意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马芳铃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也不受控制的加快,她想让它慢下来,却只让它越来越快,耳边只听到的这“砰砰砰”的心跳。

        一道轻柔的声音穿过心跳:“别那么用力,会疼。”

        马芳铃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用力握紧了马鞭,来对抗她凶猛的心跳,叶开放开了她的手腕,覆上了她的手,轻轻地揉开她的手指。

        马芳铃张开嘴,想说什么,红唇轻抖:“我……”却除了一个破碎的“我”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开轻轻说道:“你不用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芳铃吐出一个字:“哦?”

        叶开说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问道:“那如果不喜欢你,我会怎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握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原本慢慢散步的胭脂马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蹄。

        原本坐在马背上的人果然摔了下去,马芳铃如果握住缰绳的话,她应该不会摔的,但是她的两只手都在叶开的手里,所以她也跟着摔了下去,落在了叶开的怀里。

        叶开还是抓住她的两只手,喃喃道:“只可惜我忘记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来了,你也会摔下来的。”

        马芳铃气急:“你……”扭动身子从叶开怀里出来,变成跪坐在叶开两腿间,她扬起手,恨恨地扇了下去。

        快要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却停住了,变成了轻抚,抚上了他的面庞。

        她看着叶开的眼睛,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我这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子,也像对我这样吗?”

        叶开道:“我若看见每个人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咬起嘴唇:“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不然刚才那一巴掌就落在我脸上了。”

        马芳铃拿他无可奈何,却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贝齿更加用力咬住她的唇,她的唇变得更加的红,快咬出血的红。

        叶开叹气,手指抚上她的唇,哄着她:“别咬了。”

        马芳铃握住那只手,突然说道:“我知道你叫叶开”。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又说:“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顺着那只手,轻轻地倒了下去。

        马芳铃回到房间的时候,月色已沉了下去,再有一会,就会有日光来交替,马芳铃希望太阳早点出现,烘干这血腥气。她脱下来的沾有血腥气的黑色衣服已经不在了,房间里面也点起来熏香,从香笼里面飘出来,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的却不是刚才在荒漠里的旖旎,而是一朵珠花,那朵珠花很别致,样式精巧,特别适合美丽的女子佩戴,乌发间另显一种风情,云在天曾经拿着这朵珠花,说要送给一位美丽的女子。

        但是这朵珠花,现在正在叶开的胸前的衣裳上。

        那位女子,她的房间在无名居。

        叶开前夜,正是投宿无名居。

        她轻轻笑了出来,在空旷的浴室里,特别突兀,但是没人在意,因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脱了下那件沾染了黄沙的白衣,走进了浴池。

        天开始下雨,对万马堂的马师来说,是一件幸事,因为他们不用去清扫血红的沙地,雨水会把一切冲净,好像什么是都没有发生过,除了空荡荡的马厩谁也不记得记得曾经的恐惧。

        马芳铃起床的时候,小虎已经不见了,小孩子就是这样,无论前天晚上多么闹腾,第二天一早还是精力充沛,好在他看自己的姐姐睡得香,没有摇醒她,马芳铃感叹,小虎也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

        小孩子越来越懂事,大人却不一定了,马芳铃叹口气,看着坐在圆桌前的马空群,乖巧的问好。

        “爹,早上好!”

        马空群带给她一个不好的消息:“昨天四更之后,万马堂丢了十三条人命。”

        马芳铃愣住,问道:“怎么死的?有什么线索吗?”

        那么短的时间内,杀了那么多马,又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一点线索都没有,要么凶手太厉害太聪明,要么……

        马空群道:“一刀毙命,所有人都被一刀砍断头颅。”

        和昨天杀马的手法一模一样。

        马芳铃明白了马空群找她的意思,摇摇头说道:“不是叶开。”昨夜,她看着乐乐山、傅红雪、飞天蜘蛛、慕容明珠回到房间,并且留下了监视的人,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叶开。

        马空群道:“我知道。”

        马芳铃很惊讶:“你知道?”昨夜叶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遣走了所有人,不可能有人向马空群汇报。

        而叶开,自然也不会说出马芳铃和他在一起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马空群看向她,眼神里面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小虎说,昨天晚上,亲眼看到叶开和你抱在一起。”

        马芳铃脱口而出:“不可能!”小虎昨天晚上被她点了睡穴,在床上睡得那么香,除了在梦里,他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

        脑中灵光一闪,她忽然明白了,慢慢说出一个名字:“三娘……”

        除了沈三娘,没有任何人可以教小虎说这些话。小孩子的话语,有时候最纯粹,也最真实。

        马芳铃不解:“为什么三娘会帮他?”

        马空群道:“也许因为他就是那个人。”

        马芳铃不相信是叶开,却又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只得闭嘴。

        马空群看出她的反驳,问她:“那你以为是谁?”

        马芳铃喃喃说道:“傅红雪。”

        马空群又问:“为什么?”

        马芳铃说道:“因为他用刀,神刀门的人,全部都是被刀杀死的,要复仇,有哪一种武器能比刀更痛快。”

        马空群说道:“用刀,不一定要把刀放在眼前给人看。”

        马芳铃道:“他为什么要遮,为什么要掩呢?他是正义的一方,是正大光明复仇的一方。如果是我的话,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我的刀,要所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带着这把刀,而且要用这把刀……”

        她没有再说下去,马空群眼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股恨,对谁的恨?她不知道,但不是对她的。

        过了一会,马空群冷静了下来,他正在努力聚拢他的气力,驱散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和恐惧。

        他闭上眼,说道:“我刚才带叶开去了白天羽的墓前。”

        马芳铃没有说话,人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当一个乖乖的听众。

        “我告诉他,白天羽和白天勇,他们夫妻的血肉,被山上的饿狼啃食干净,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马芳铃静静地听着。

        马空群缓缓说道:“他没有动手,也没有杀意。”

        如果叶开真的是仇人之子,听到了父母如此凄惨的死状,怎么可能还忍得住,就算不当场动手,他的恨意也隐藏不住的。但是叶开没有,是他猜错了?还是叶开隐藏的太深?还是……

        马芳铃叹气,轻轻说道:“然后呢?“

        ”我要他走,他说这里是他的家乡。”

        马芳铃愣住,跟着说道:“家乡?”

        马空群指了指桌子上被布包着的一块东西,马芳铃走了过去,掀开布,里面是一柄刀,雪白的刀刃,闪着锋利的光芒,是一把好刀。

        马芳铃皱眉:“这是那把凶器?”

        马空群点头。

        马芳铃道:“在哪里找到的。”

        马空群说道:“就在杀人处的地方,但是埋得太匆忙,马上就被发现了。”

        马芳铃有些不明白:“就地掩埋?这个凶手武功如此高强,能连杀十三个人而不让他们有一点反应的时间,怎么会匆忙间落下他的武器。”

        马空群道:“也许是故意让我们怀疑用刀的人,而他是不用刀的。”

        马芳铃道:“也有可能反过来。”

        马空群忽然说道:“叶开用什么武器?”

        马芳铃摇摇头,说道:“还不知道,他一定有一种常用的武器,我现在不太还确定是刀还是剑,或者其他什么。”昨天,她两次摸到了他的手,有茧,很厚,是一种武器被经常使用造成的。

        马空群冷冷说道:“盯紧点她。”

        马芳铃知道这个“她”不是“他”,叶开身上已然无处下手,但却从沈三娘下手,她为什么要帮他。只要查到一点关系,就算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是错杀,也要杀。

        马芳铃叹气,杀人,也要能杀掉才行。

        对方迟迟不动手,是因为要找到证据。

        身负血海深仇的正义人士,复仇不仅仅是要将他的敌人杀死,更是要将仇人的丑恶的罪行公布于众,昭告天下,不然复仇毫无意义。

        但是马空群不需要证据,他深信宁枉勿纵的道理,用这个原则,他对付了很多觊觎万马堂的贪婪之人,还有很多他这么多年来结下的仇家。迟迟不动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有一些人,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你就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叶开是这样的人,傅红雪也是。

        坏人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之所以选择等下去,不过是因为别无选择罢了。

        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马芳铃盖上了那块布,向门口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忽又转过身来,说道:“女儿还有一个问题。”

        马空群道:“什么问题。”

        马芳铃说道:“你确定白天羽一定有个儿子?”

        马空群闭上眼,仿佛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他眉头紧皱,半晌,才把那东西从脑中甩了开去。

        “我确定。”

        “为什么?”

        “因为有一件东西不见了。”

        马芳铃问道:“是什么东西?”

        马空群的视线变得遥远起来,似乎在回想从前。

        那是二十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年轻人始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有相信自己能够出人头地的傲气。他知道自己很强,也相信自己的实力,但是慢慢的,有一股阴影侵染了他的勇气和傲气,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强,更受人憧憬。

        那就是白天羽,他那时候已经是人人敬重的大侠了,有很多人崇拜他仰望他,还有更多的人想把他拉下悬崖。

        他被万人敬仰,却没想到他也有敬仰别人的时候。

        那天,白天羽兴奋地拿出了一样东西给他看,那眼里的流动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闪耀。

        “白天羽拿了一样东西给我看,他很兴奋,我已经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的样子。”

        “那件东西是一个大侠送给他的,不过那位大侠成名更早,威名更盛。那位大侠答应他,等他的儿子出生,带着这个信物去找他,就会把毕生的绝学教给他的儿子。”马空群缓缓说道。

        马芳铃忍不住问道:“那位大侠是谁?”

        马空群的答案像是错开的扣子,才刚刚扣到了她的上一个问题:“那是一柄飞刀,又薄又锋利,上面刻着一个‘忍’字,那位大侠还说,这个字让他一直活到现在,所以他将这个字也一起送给白天羽。”

        马芳铃不用问这个大侠是谁了,能让白天羽如此敬佩的飞刀,当今世上只有一把。

        马芳铃轻轻吐出四个字:“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只要念出来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力量,虽然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江湖上。

        如此重要的信物,白天羽还活着的话,绝对不会送给别人,一定会交给当年李寻欢承诺的人——二十年前白天羽即将出世的孩子。

        马芳铃问道:“梅花庵之后,这把飞刀就不见了吗?”

        马空群回答:“也许在那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所以一定会有一个学会了小李飞刀绝学的白天羽的继承人,为二十年前的血案而来。

        “那个孩子就是白天羽和花白凤的孩子?”

        “当年我知道的白天羽的外室中,只有她一个怀孕了。”

        “那您不知道的呢?”

        马空群眼中流着残忍的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很残忍却很有效的方法。

        “所以您才会攻打斑衣教。”

        马空群叹气:“只是没想到,花白凤为了白天羽,早就和斑衣教断绝了所有关系。”

        马芳铃能理解他的遗憾:“无功而返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马空群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完全是。”

        马芳铃有点奇怪:“什么?”

        马空群又低下了头,似乎刚刚的那一眼是错觉:“但是他总会来找我的。”

        马芳铃没有追问,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里没有人用飞刀。”

        马空群点点头:“他一定会用的,如果要杀我,他就绝对会用的。”

        马芳铃嘴唇动了动,没将想说话的说出口。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当年上官金虹都死在这柄飞刀下,如果有一个继承了小李飞刀的人真的使出了小李飞刀,江湖上有没有人能接得住,避得开?

        这个问题,没有人敢回答。

        马空群不敢去想,马芳铃不敢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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