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娘
夜间寒气袭人，整座山好像都沉沉睡了过去，任由月光的清辉洒了全身。
几个举着火把的守卫长长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的跟着前面的人走着，不时闲聊两句来提提神。
“前天搞来的娘们里面有个真不错，那滋味可把我魂都给勾没了呐。”
几个尝过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几声猥琐的怪笑。
见队伍有些散了，领头的人停下来笑骂了两句，接着才提醒道：“行了行了，把那些心思都收收，巡夜就要有巡夜的样子。”
有人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这不是都没什么事吗？再说了，谁大半夜的没事往我们这儿跑？”
话音刚落，队伍最后之人的胸腹处传来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抚了上去，手上染满了滑腻腻的湿润液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隐隐有血的腥气钻入鼻腔。
“……敌……”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想说出些什么，但是完全没有机会了，只有不甘心的气音挣扎着从喉咙中挤出，一碰到空气便消散了去。
燕怆然左手抽回小刀，右手夺过火把，伸脚一勾，接住这个人即将倒地的尸体，没让它发出太大的响声以至于惊到前面的人。
风一吹，火把上面的火便张牙舞爪地跳跃起来，巡夜众人的影子也因此乱蹦着。
“这风吹得我心里怪害怕的，”有人半开玩笑抱怨了一句，“哎，老六，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你小子抱怨最多的吗？”
回应他的是后脑勺翻涌而上的疼痛。
燕怆然分分钟收拾完这支小队，蹲下身用他们的衣襟仔细擦了擦自己的小刀。
火把在落地的时候被她一脚踩灭，冒出几缕刺鼻的青烟。
在不久前出了小屋后，她便趁着月色把整座山逛了个遍，将攻防重点探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平时不太靠谱，但她确实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尤其是这开了挂似的脑子。
一些地形复杂的险要之地，只要走过一遍，她不仅可以牢牢印在脑海中，还能完美复刻出立体图，堪称行走的沙盘。
此行的目的正是如此，将这匪营的攻防图画出来送出去，给那些还在观望的世家大族们煽会儿风，搞点火上浇油的事情。
但现在不够乱，她还需要做点什么。
燕怆然望向不远处隐隐有灯火微光泄出的小屋，心下有了计较。
霍九娘揉了揉身上疼痛不已的地方，将遮挡的衣物掀开，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青紫交加的痕迹。
她轻轻摁了一下，眼角便不受控制地飙出泪来。
让她更为惊慌失措的是一个女人带来的话：“九娘，今天下半夜的时候，大人们说要点你去，快些收拾收拾吧。”
女人自然是同情她的，但同情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救下她。她们这些被抢来的女人必须要服侍那群匪兵。
可真的太疼了啊，他们完全不把她们当做人来看待。
她身上的伤便是这群匪兵们搞出来的。
霍九娘抓紧了身下的被褥，然后又泄了气一般缓缓松开，在床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支簪子出来。
她低头望向手中这支造型老旧的木簪子。
乌黑的木簪子被盘得锃亮，折射出一点微光，正是她的父亲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不是什么富有人家的子女，头顶上有八个哥哥姐姐，因此过得颇为拮据，她只好捡哥哥姐姐穿旧的衣服，对着一些美食糕点口水狂流。
所以当阿父将这支簪子递到她手上、阿母破天荒的为她做了顿肉食的时候，她直接喜极而泣。
本以为自己有衣穿有食吃，没有被阿父阿母丢进深山让她自生自灭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事情了，没想到他们都能记住自己的生辰。
就是这样的阿父阿母，他们纷纷倒在了这群匪兵们的刀下，死前眼睛尤且瞪着，成了天地间一抹不甘消散的魂。
霍九娘其实挺清楚自己的，她不聪明、很懦弱，数不清的缺点扎在她的身上，跟个找不出完好地方的筛子似的。
但她想活下去。
如若不能活，也至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她应当为自己的阿父阿母，为自己的哥哥姐姐，为自己报仇，就算这是一个必死的局。
恍然间，她想起了一位曾经在她们家中短暂借住过一段时间的老人。
他风尘仆仆，脸上是散不去的倦意，经常对着门前老死的树长长叹气。
也正是他，告诉她“人”该怎么活下去，从此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光芒微弱的灯，如何也不能灭去。
“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霍九娘将簪子收入袖中藏好，摸了一把脸，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下来的泪，努力压制住颤抖不已的声音：“这就来了。”
但是，我真的，还是好害怕。
到了后半夜，月亮的光渐渐的有些淡了，但渐明的天色却补足了这些光，甚至更能让人看清脚下的路。
霍九娘一路都在用手搭着藏在左边袖中的簪子，浑身紧绷。
仇恨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给她的心中灌了不少苦涩，让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不知走了多久，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霍九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她来过这种场合服侍过人，没闻过如此浓郁的酒气，就好像有人把成坛成坛的酒故意洒了满地一样。
难不成是喝了特别特别多？
她禁不住升起一抹希望，下意识摸向了左手手腕。
当她被下面一个男人揽入怀中的时候，霍九娘咬牙抽出袖中的木簪，用了杀鸡的力气狠狠捅向这个男人的脖子。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这个男人紧紧捏住了，从那里传来骨裂的声音和痛感。
男人踢开碍事的桌子，一脚踹上她的小腹，大声斥骂道：“这等贱妇也敢杀我！是谁派你来的！”
剧烈的疼痛其实只持续了一瞬间，接着就是绵延不绝的刺痛，好像钝刀子割肉那样，在她的小腹处来回划着。
霍九娘费力喘了口气，浓郁的血腥气随着她的呼吸而进出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是自己身体里面出了血。
“说啊，说！”
那个男人冲过去又补了两脚，被另一个人拉住：“别打了，好歹留口气，把人打死了怎么问出她背后的人？”
瞧啊，她想，竟然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我自己想做的。
因为这场变故，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有人听了吩咐，驾住她的双臂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她拽了出去。
疼痛崩到了极致，她脑子里的弦处在绷断的边缘，视线也在慢慢模糊着。
“来人啊，救命啊，走火啦！”
“天呐！救命啊！走火啦！”
“有没有人啊！走火啦走火啦！”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抬着她的两个人慌忙把她丢下跑远。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霍九娘的意识即将沉沉坠入黑暗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的头裹了起来。
她听见那个人浅浅叹了口气，用略带沙哑的、含着一丝悲伤的声音轻轻说道：“好女郎，真的很勇敢。”
她用力抬起手摸索着，反倒被那个人握住了手。
霍九娘挣扎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皮上面被谁压了块大石头，完全掀不开，她只好急急用积起的最后一口气询问道：“您说，我是个人吗？”
那人滚烫的手抚上了她的眼睛，认真道：“你是一个真正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温和的调子从那个人的口中飘出，是霍九娘完全没听过的，听起来平静万分，底下又好像隐藏着惊涛骇浪一般的悲伤。
她的意识随着这调子一起缓缓散入空气中，徒留下将她余温还存在的身体拥入怀中的燕怆然。
燕怆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微微垂下眼帘，将月光挡在外面。
怪她来得太晚。
这鬼时代真是烂到骨子里了，她想，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救。
谢安辗转反侧，一方面是因为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在酸痛，另一方面是在想燕怆然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时，有人将门一脚踹开，又顺便踹塌了半堵土墙，用巨大的声音惊起了还在睡梦中的流民们。
那人大声嚷嚷着：“山上走火了，大家快跑啊！”
谢安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想到了燕怆然说的事情，但身体却在拖后腿，支棱了半天也没爬起来，混乱之中，还被人踩了好几脚，疼得他差点当场飙泪。
“这都走不了，”趁乱从人群缝隙中挤到他身边的燕怆然一把拎起他，扛米袋似的往肩上一扔，跟着跑了出去，“不太行啊你。”
吃了实打实的苦，谢安的骨气这次终于学乖了，没有再冲出去大喊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行。
他沉闷道了声谢，憋了半天又冒出来一句：“能换个姿势吗？”
差点被这玩意儿颠得把前天吃的饼子给吐出来！
“能带你走就不错了好吗？”
燕怆然才不管他，绕着规划好的小路狂奔着，打算早点将他送下山，自己好去浑水摸鱼。
突然，她的脚顿住了。
路上立着一个青年人，眉眼锋利，宛若一把锋芒毕露的出鞘长剑。
他是燕怆然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让她察觉到危险的人。
“是你搞的吧，”拦路的人提起了他的长/枪，看向她的视线里一片森然，仿佛她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遗言快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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