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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


头灯功率大,照得前路透亮,乐有薇走得稳稳当当,抬头望见山岗上星空无垠。

        在省道边的土菜馆吃完晚餐,田姐和摄影师轮流开车回云州。乐有薇叮咛不要疲劳驾驶,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在服务站歇歇脚。等她们动身后,她回酒店睡觉。

        入夜下了一场雨,醒时艳阳高照,江天在路上了,乐有薇缓步往江家林走去。雨后的深山云烟渺远,一路上,她都在想严老太那半幅《南枝春早图》,它美得很庄重,像是许久以前开在月光下的梅花,摇落微风和香气。

        空有绝技,却终日艰辛求生,乐有薇替严老太和她的徒弟们不甘。该如何送上拍卖场,她仍理不出头绪,但并不很急躁。

        情事一团乱麻,令人束手无策,工作却只要多些耐心,就能找到解决之道。某种意义上,乐有薇很感谢工作,让她能有个地方躲一躲,不去直面烦心事。

        从酒店走到善思堂快两个小时,乐有薇汗涔涔。进了外院,大东师傅往屋顶一指,秦杉在屋面上清理瓦垄。

        昨夜,秦杉发现新的漏点,得及时补漏。乐有薇和大东师傅说着话,秦杉发现了她。她站在院落里,手拿头灯,仰面看他,汗意将她面颊一蒸,像是带着露珠的花朵,娇艳万状。

        乐有薇见秦杉要下来,跑去扶墙边的梯子,秦杉拿起手边的粗麻绳,往屋脊鸱尾上一挂一抻,刷的一声,闪电般荡落在她面前。

        不愧是学过格斗的人,身手利落,乐有薇喝彩:“好帅!正准备扶梯子,你就飞下来了。”

        秦杉急着见她,等不及从梯子上爬下来,待到见着了,却又只知道看着她笑,一双眼睛亮晶晶。

        去派出所捞秦杉那天,乐有薇就在心里想,他像一汪水。现在这一汪水,巨浪涌起,冲天而立,在阳光下恣意昂扬,她不由唤道:“小杉。”

        秦杉说:“哎。”

        乐有薇说:“你说羡慕我会说话,你生龙活虎,我也很羡慕啊。”

        小薇俏立面前,香汗微闻,还夸着人,秦杉心花怒放,拽过她的小臂,往正厅跑去:“走!”

        乐有薇任由秦杉拉着,跑到冰箱前,他松开手,从冷冻室里捧出两碗冰淇淋,都端给她:“吃哪碗?”

        乐有薇挑了巧克力那碗,秦杉要把牛奶味的放回冰箱:“这碗明天再吃。”

        乐有薇把碗放在桌上,阻止他:“一起吃,下次再做。”

        两人一人捧一碗,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吃着,乐有薇问:“孩子们这两天一直没去上学吗?”

        秦杉说昨天路好走了些,孩子们就去上学了,乐有薇奇怪:“那你什么时候做的新的?”

        秦杉说是昨天晚上,乐有薇明白了,是特地做给她吃的,还加了巧克力,因为她喜欢吃。她闷声吃了一会儿,秦杉放下勺子看她,有些紧张:“是不是比例不对?”

        乐有薇再挖一口吃:“很好吃,比外面卖的还好吃,难不成你还专门学过?”

        秦杉居然当真学过,他的大学有自己的果园和奶牛牧场,做冰淇淋是一门热门课程。学校很鼓励学生研发新口味,还会举办冰淇淋大赛。

        乐有薇听得悠然神往,把半碗冰淇淋都吃完:“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玩。”

        秦杉工作去了,今天早点把事情做完,就可以跟小薇玩,在村子里好好逛逛。

        乐有薇踱去佛堂,见着了紫檀残件才安心。从小到大,对她糟的人太多了,所以喜欢她的人,她总想对他们好一点,秦杉很好,可自己却在试图搜刮他四处搜罗的宝贝。

        乐有薇心情黯淡,走进袁婶家,袁婶一见着她就问:“小秦没送礼物给你吗?”

        乐有薇这才知道秦杉做冰淇淋的原委,她昨天没留下吃晚饭,袁婶好生遗憾,她本来要做酒酿水籽给乐有薇吃,只好便宜秦杉了。秦杉喝了两碗,坐在那里发愣,袁婶问他:“没吃饱?”

        秦杉挺苦恼,乐有薇每次来,都送他礼物,但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他想不出回礼。袁婶说:“送礼物是送心意,不在于贵重。”

        水籽是一种豌豆大的糯米圆子,袁婶边说边做,秦杉受到启发,搓搓手跑开了。

        乐有薇顿觉无言,孩子们对秦杉的称呼是队长,队长内心住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待客之道是把她当小朋友看待。她多想一直活在跟孩子们一样大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活着,人生永不会有离散。

        袁婶做着梅干菜饼,乐有薇打着下手,冥思苦想如果不抢秦杉当成宝贝的紫檀残件,就还得再琢磨如何把顾绣绣品变成商品。

        拍卖师的资历,得靠一件件倾城之物,一场场拍卖会累积起来,前者可遇不可求,后者才是务实之选。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实属无奈,更值钱的领域要靠强大的人脉去接近,她目前够不着。

        入行几年,乐有薇很明白,你的个人资本,决定了世界对你敞开的空间有多大。她和同门被叶之南带着去过大收藏家府上,见识过太多好东西,但你站得多高,才能握到多高的手,他们想出让藏品,根本不会跟小喽啰商谈。

        自小受穷,习惯了随时随地都在开动脑子,想把所见之物转化成赚钱契机,但《南枝春早图》未完工……

        乐有薇有心事,袁婶看在眼里。吃完午饭,秦杉要回善思堂,袁婶收拾着碗筷,责怪说:“不能光想着工作!多陪女朋友散散心!”

        乐有薇在发呆,秦杉对袁婶先是摇头,再点头。袁婶恨铁不成钢,脸皮这么薄,女孩子什么都没说,他倒先脸红了,她得多操心一点:“她难得来一次,你不好好表现,她就被别人抢跑了!”

        秦杉看乐有薇一眼,声音很低:“您小声点,小薇听到会不好意思。”

        袁婶上次就问过乐有薇和秦杉的关系,知道不是恋人,但男未婚女未嫁,她这是在帮两人想办法了。乐有薇暗笑,她看起来像个不好意思的人吗?不过,装作没听见比较好,她又坐了片刻,藉着郑好打来电话,才“回过神”,拿起手机。

        郑好问:“今天能回来吗?”

        乐有薇说回不了,郑好以为她还在跟紫檀八仙桌较劲,急了:“我们不钻牛角尖了,找别的拍品吧。”

        从业以来,乐有薇的时间大量花在跟人打交道上,但真正能建立往来的,比例不大,所向披靡,不存在。她对郑好说:“别的也一样麻烦,再说也没有新目标。”

        挂掉电话后,乐有薇假装一无所知,有点惊讶地看看秦杉:“你还在呀?”

        乐有薇很喜欢木雕花板,蹲在善思堂拍了大量照片,秦杉说:“宗祠雕图很有风格,走吧。”

        江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修得宏伟壮观,乐有薇说:“听说在以前,女人在成亲那天才能踏入祠堂。”

        秦杉带她往里走:“对,里面还保存了花轿。”

        花轿停放在中门的上庭,比影视剧里的道具豪华得多,它是八抬大花轿,全身描金雕花,轿帘是软缎子,绣着并蒂莲花和鸳鸯戏水图案,帘边安有凤铃。乐有薇拨弄几下,铃声动听,她问:“这是谁的轿子?”

        据村里老人讲,花轿是从轿行租的,出嫁的女孩子另有心上人,却不被成全,在轿中吞金自尽。

        轿行嫌晦气,家人只得把花轿买下来,但村人都不愿租它,便被扔在角落里。那户宅院久无人住,秦杉前年来了,才找人把它搬到祠堂里。

        乐有薇叹息着朝前走,后堂正厅是祖先享堂,供奉着江氏宗族先祖的牌位和画像。她想起太老爷给严老太取名时,那句“碧玉妆成一树高”的玩笑话,问:“江爷爷的父亲是哪位?”

        秦杉指给她看,画中人是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容,旁边还挂了三幅女人画像,乐有薇问:“谁是太夫人?”

        秦杉指了指,是一张画得粗糙模糊的妇人脸,乐有薇又问:“她在正中,两边是偏房?”

        秦杉点头,乐有薇指着右边女人的画像说:“把她画得最精细最漂亮,可能这几幅都是她儿子请人画的,后来是不是他当了家?”

        秦杉说:“对,是三房。”

        乐有薇细细看太夫人的画像:“画她就粗枝大叶多了,但是画出了一双很哀伤的眼睛,一定是让人印象很深刻。”

        江爷爷对秦杉讲过母亲生平,她本姓韩,浙江宁波人氏,因父母之命,背井离乡迁居安徽。婚后第三年,丈夫纳了妾,接着是另一个。

        此后,太夫人寄情于顾绣,先后完成数件作品。她去世的时候,不到35岁,手上那件《瑞鹤图》只绣了一小半。

        难怪严老太说起太夫人,是很感伤的语气,乐有薇唏嘘:“她的作品呢?”

        秦杉叹气:“江爷爷说,成品都被他父亲送给生意上的朋友了。”

        知道她作品的好,却不珍惜,也不珍惜她这个人,乐有薇又去看那双哀伤的眼睛,忽而想起那位死于花轿中的女孩子,愤愤道:“她们要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好了。”

        秦杉凝望着她:“嗯?”

        乱世中,深山里,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多少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时代和世俗扼杀了她们挣破牢笼的可能。以太夫人的技艺,若生逢斯世,她就可以走出崇山峻岭,不用困守在深宅大院郁郁而终。

        严老太说过,她早些年经常出远门找顾绣传人探讨,乐有薇抬眸看秦杉,声音清和:“这个时代有再多的问题,至少能让一些女人有机会逃离困境,依靠才华和胆识,自由地活着。”

        享堂光线暗,打在乐有薇脸上,如月色般柔白,她眼底闪过刺痛,为那些故去的生命,秦杉的心陡然一滞,神思混沌起来。

        那年那月,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失魂落魄。秦杉夜里醒来,听到父母在争执,他跑出卧室,看到父亲双手发力,把母亲钳制在沙发上,逼迫她不准走。母亲动弹不得,难过地看着儿子。

        秦杉冲过去救母亲,被父亲反手推开,跌倒在地上。父亲弯腰抱他,他推开父亲,护在母亲胸前。母亲搂住儿子,怒视丈夫,丈夫看着妻儿,红着眼圈离开。

        母亲说:“妈妈再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妈妈想离开你爸爸了。”

        秦杉为母亲擦眼泪:“爸爸凶妈妈,我不喜欢他了。”

        后来有天,母亲加完班,赶到幼儿园陪儿子做游戏。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了,秦杉却只有母亲到场,从来都是。母亲蹲下来问他:“小杉,你是想留在爸爸身边,还是跟妈妈走?”

        父亲生意忙,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秦杉总见不到他,他说:“我跟爸爸不熟,我跟妈妈走。”

        母亲笑得伤感,自语道:“你能让儿子说出跟你不熟,我要带他走。”

        秦杉问:“我们去哪儿?”

        母亲满不在乎的口吻:“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秦杉迷茫,母亲摸他的头:“别担心,你妈还是有点本事的。”

        母亲很自信,秦杉不怕了,抱着母亲说:“我们走了,以后就轮到爸爸哭了。”

        离开却已是大半年后。一架飞机带着母子远走,就此一去不回。多年后,有人站在面前,说出母亲那时的想法:要离开,让身心自由。母亲若还活着,也会很喜欢听小薇说话吧。

        祠堂幽静,秦杉的眼睛也很幽静。乐有薇刚想开口,秦杉回转神,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秦杉缓慢地说:“想小时候的事。想母亲说过,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乐有薇弯弯唇角:“感谢这个时代。”可随即她就想到,秦母已去世多年,她看着秦杉,心中酸涩。他对白玉双鱼佩失而复得,得又复失,可她不敢扬言一定能帮他弄回来。

        话题回到江家上,江知行是太夫人惟一的孩子,母亲早逝让他对父亲心灰意冷。办完丧事,他带着母亲未完工的绣品《瑞鹤图》远走浙江,拜了一位木雕师学艺,经年后去了美国,靠着技艺扎下根来。

        向来盟约总轻负,乐有薇又去看太夫人的画像:“只标注了韩氏,族谱上记载了她的名字吗?”

        秦杉说:“也只记载了姓氏。江爷爷说,他母亲名叫韩金枝。”

        父母视为金枝玉叶的人,远嫁他乡,举目无亲,被丈夫冷落,被深宅禁锢,但她仍努力改善了几个女孩子的命运,让她们得以识文断字,受益终生。

        韩金枝。乐有薇默念着太夫人的名字,她知道怎么操作顾绣拍卖会了,做成慈善性质,主题也是现成的:自强和互助。除了袁婶之外,另外几个村妇也都学了好几年顾绣,手头肯定有不少习作,一齐推出,就成规模了。

        乐有薇振奋起来:“小杉,我有思路了,又能做场拍卖会啦!”

        秦杉转头,乐有薇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他一动念间,伸出右掌,乐有薇迅速跟他击了一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启发了我,做成了再谢你!”

        秦杉心中一阵甜意,带她继续前行,乐有薇看到享堂通往寝堂的路很特别,后部高了一层,问:“这是什么设计?”

        秦杉怕她摔了,一直盯着她的脚下:“低阶重台,是讨口彩的说法‘再升一级’。”

        这兆头好,乐有薇满怀喜悦。寝堂隔扇门上雕图精美,两人还跟上次一样,谁懂得多就听谁讲解,走出宗祠,已是一个小时后。

        村里是青石板路,乐有薇注意到从宗祠出来的这条路很不同寻常,曲折成三段,两头的两段和中间的一段连接处,均向东有90°的拐弯,拐弯之后再还原成南北走向,问了秦杉才明白,是为了防风和防火。

        在美国时,江爷爷画过示意图讲解。他对秦杉说,冬天刮北风多,如果一通到底,就会形成巨大的巷风,会让沿街人家寒冷,一旦发生火灾,火助风势,不利于扑救。

        秦杉说:“本来没想过回国,江爷爷说得我很好奇,就来实地看看。”

        乐有薇一路分花拂草,环顾四周:“然后修缮得这么好。”

        秦杉听得心坎更甜,前面有人在扬场,纷纷扬扬,满天黄金般的碎屑。乐有薇问:“他们在干什么?”

        “扬场。”秦杉讲给她听,村人刚收割了冬小麦,用木锨把粮食和糠草迎风扬起,谷糠会被风带走,谷物重些,会落下来。

        风送来干爽的麦穗香,乐有薇去看扬场,走得快些,秦杉跟在她身侧,抬手拈掉她发梢的一粒麦穗,拿在手里转着。江天的电话来了,他快到江集了,不识路,让秦杉去接。

        乐有薇说:“你还得工作,我去接他。”

        秦杉掏出车钥匙,想想收回来:“你手臂的伤还没好,不能开车。”

        乐有薇不在意:“我走过去。”

        江天来得正好,把严老太等人的顾绣作品做成慈善拍卖会,最大的难点是要找到买单的人,乐有薇瞄准了江天。但让他掏钱困难重重,得多想点办法,路上时间长,刚好用来捋出思路。

        天很蓝,乐有薇向村外走去,沿路和路遇的村民寒暄。穿过桥下的甘蔗林时,她折了一片叶子扇风,秦杉望着她的背影,怔立许久,麦穗在手心攥出了汗。

        在烈日下,走长路去接江天,很热吧,但她脚步轻捷,称得上是雀跃。

        田埂上有几丛野蔷薇,新发的枝条上开出一朵朵花,秦杉莫名烦乱,走到花丛中。有一枝开得太盛,沉甸甸的,蜜蜂们在争地盘,他咔嚓折断,带走了。

        植物总能让人去除心中燥气。

        现在换成蜜蜂心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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