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开除（一）
第二天早上到店后，裴菲菲没有见到师傅张强。
店长将他带到了一个头带黑色鸭舌帽同事的面前说：“这是胡水，今天你带一下他，明天他就可以自己出去跑了。”
黑帽子点了点头。
裴菲菲想问店长她师傅张强去哪儿了，可是店长看起来是那么的忙，一个又一个电话的接着，似乎总也接不完。
她心想，或许师傅今天请假了吧，可是像他那样家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的人，怎么会舍得请假呢？一周一天的调休假他从来都不舍得休的。或许是家里有什么事吧，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不来上班呢？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裴菲菲张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黑亮亮大脑门儿的尖锐又刺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要投诉你”。老天爷，不要，求您，千万不要让那个黑亮亮的大脑门儿投诉啊，裴菲菲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就算她真的投诉了，也是不碍事的吧，本来就是她不对，您一定要明察秋毫，惩恶扬善啊!
外出派送包裹的一整个上午，裴菲菲都心不在焉，她眉头紧锁、无心记路，更无心听黑帽子接打电话。
“你今天看见我师傅了吗？”她问。
黑帽子摇摇头说：“没看见，他今天休息了吧，张强这个劳模已经连续三个月没休过一天了。”
裴菲菲“哦”了一声，便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
黑帽子让她爬到没有电梯的六楼去送包裹，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包裹拔腿就走。
黑帽子让她去旁边的便利店帮他买一盒烟，她二话不说的就去了。
黑帽子自己坐在车里吐着烟雾听着歌儿，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往返于快递点和面包车之间，她还是不言不语。
黑帽子乐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张强这个龟孙子，竟收了这么个懂事乖巧的好徒儿。”
裴菲菲扔下手里的包裹，抡圆了胳膊折返回来，两只充血的眼睛迸发出兹啦兹啦的火星子：“不许你骂我师傅！”
黑帽子被裴菲菲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怒火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脸色煞白，口中哆哆嗦嗦地嘟囔着：“胡水，你小心点儿啊，要是把客户包裹里的东西给摔坏了，可是要赔偿的呀。”
上午的时间总算是熬过去了，中午回到店里装包裹，裴菲菲依然没有看到张强。
吃完饭歇脚时，她拿出手机给张强打电话，响了两下又被挂断了，她的心里更加不安了，又打，还是响了两下后，被挂断，再打，却是直接关机了。
她来到店长办公室的门前，伸手敲了敲，没回应，再敲，还是没回应。按捺不住，用力推开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往里看，店长没在里面。
天知道她是如何又渡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她不停地看时间，像个机器一样来回地奔波于快递点和面包车之间。她只想知道他的师傅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那个黑亮亮的大脑门儿到底他妈的有没有投诉，师傅今天没来上班和那个黑亮亮的大脑门儿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期待着太阳早早地落山归去。今日的阳光暖不暖？今日的天空蓝不蓝？今日的空气鲜不鲜？这些都跟她无关，她只想快点送完车里的包裹，快点回到店里，快点找到店长问清楚她的师傅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
她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前面女人的身材有多妖娆，刚路过的男子有着怎样一张帅气逼人的脸，正迎面走来的老太太脸上的神情为何神秘又悲伤，她都看不见，她只想快点回到店里，去问一问他的师傅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
左顾右盼，心心念念，太阳终于慢悠悠地落了山，她终于一路颠簸地回到了店里，终于见到了店长。
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刚要开口问她的师傅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店长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丢下一句“胡水，有什么事儿回头说，五分钟后全体要开会”，便匆匆转身闪进了办公室。
他总是那么忙，忙到没有时间回答搅扰了裴菲菲一整天平静的问题。然而，他还是回答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这样的一个答案。
裴菲菲坐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她不关心自己的周围都坐了谁，不关心店长正在讲什么，她只想知道她的师傅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
当她听到店长在前面说“昨天，我们店里的一名员工被客户投诉到总部”的时候，她全身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到快要断裂。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质疑又胆怯的眼神儿扫来扫去。
不要是师傅，不要是师傅，不要是师傅 裴菲菲在心里祷告着。
“根据客户的描述，该名快递人员不仅对客户恶语相向，还厚颜无耻地向客户索要10块钱的小费作为送货上门的酬劳。”店长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今天，我必须要在此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儿再次重申，我们飞鸟快递是承诺送货上门的，客户有权力要求我们送货上门，我们也有义务为客户送货上门”
裴菲菲已经开始如坐针毡了，什么恶语相向？什么索要10块钱作为上门送货的酬劳？那个黑亮亮的大脑门儿撒谎，她撒谎，明明是她不对，明明是她不懂得尊重人，明明是她狗眼看人低！
“鉴于该员工前一段儿时间因为粗心大意出现过重大的丢失包裹事件，此次又被客户实名制投诉，他的行为极大地败坏了公司的声誉，所以，总公司做出了开除该名员工的决策。”
整个屋子突然静止了，没有了交头接耳，没有了窃窃私语，没有了瞟来瞟去的眼神儿，大家都屏气敛息和瞠目结舌了。
“开除”这两个字儿像一颗扔到裴菲菲面前的炸弹，来不及反应，轰地一声，炸裂开来。硝烟散尽之时，她听到了张强俯在她耳边说：
“在这小城里，像我们这种没有学历没有文化又没有技艺傍身的人还能找到更好的给上五险的工作吗？”
“胡水，你知道的，我家里有三个孩子。”
不，不，那个被开除的人，不能是师傅啊！裴菲菲，你这个十足的混帐王八蛋！
店长还在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然而裴菲菲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儿：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
他倏忽一下站立起来，将这句话喊了出来：“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
齐刷刷的眼光射向了他，店长挤眉弄眼地暗示她坐下，可她只是一声小过一声地重复着“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最后声音小到只能自己听见了，她又重新跌坐了下去。
会议还在继续，裴菲菲还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
会议结束后，大家都纷纷散去，只有她还坐在后排的那个角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店长走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问：“胡水，怎么还不回家？”
她说：“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
店长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自己出去派送包裹了，就跑张强之前跑的那条线路。”
她说：“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
店长说：“明天有什么不懂的，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师傅不能被开除，他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
店长无奈地站起身，叹气，走至门口儿，又回头，问：“胡水，你的媳妇儿是不是叫裴菲菲？”
然而裴菲菲根本没有听到，她起身追过去，拉住店长的衣袖说：“店长，那个投诉跟我师傅无关，那一单是我送的。是那个女人不尊重我，让我给她扔垃圾，我气不过就怼了她一句，根本就没有向她索要小费”
店长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面露难色地说：“胡水，不重要了，总公司已经做出了决策，我只有执行和服从的权利。”
“不重要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相不重要吗？难道飞鸟快递公司就要这样为了迎合与讨好客户而不辨黑白、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自己的员工吗？”裴菲菲大喊，抓着店长衣袖的一双手臂不自觉地攀爬至他的双肩，任由体内的不甘和怒火将店长摇的重心不稳、前俯后仰。
“胡水，你冷静些！”店长有些气愤地挣脱开了她的手臂，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衫说，“这件事儿并非是表面上你所看到的那样，总公司有总公司的考量和取舍。昨天下午你去总公司办理入职手续时，你知道店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知道那件事儿对公司的影响有多不好吗？”
“我才他妈的不关心昨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对公司影响不好的事儿，我只关心我师傅，他家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没了这份工作，他拿什么去养！他怎么去养！”裴菲菲声泪俱下地蹲了下去，像一只突然漏了气的充气人偶，迅速地在地上萎缩成一团，“店长，如果非要开除一个，就把我开了吧，让我师傅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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