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尘缘镜（一）

“各位客官留步上座，且听老朽细细分说。”琴起灯落，醒木拍桌，抿一口清茶，老翁环顾四周。

        “东汶帝城，四面环山，一河系百川，天子之气便由此始。鹤归沐雨三道间，鱼跃乘风一线牵。十里桃夭灼十里，百年尘缘结百年。归尘门中尘归途，道宁之人宁道南。深入迷途不知返，大道三千终成劫。夜半星火层林染，花开时节动山川。一曲名成天下叹，何知帝王侧难安。悠悠尘世十万载，终不初似故人来。”

        “老朽不才，今日我们便讲一讲这曲动帝都的文皇后的故事。花朝佳节，月上柳梢，灯影幢幢，玉弦风箫，红袖轻挑。且说这厢黎帝身着玄袍，剑眉星目，端的是器宇轩昂，趁着夜色出了宫去，登上高阁，便看到那文清倌儿端坐高台，身前放一流光玉琴，青色衣袂无风而自动，虽是薄纱掩面，亦自成三分风情。一曲终了，台下无不叫好之人。可就在文清倌儿退下场来，准备休息之时，一小生将文清倌儿拦下。且看那小生粉面朱唇，一双凤眼更是摄人心魂……”

        “噗!”

        台上老翁正讲的起劲，这边叶轻尘早已忍不住笑意，将刚喝进口的水吐了出来。白闻溪用手中罗扇拍了一下对方的头，说：“人家讲得好好的，为何发笑？”

        叶轻尘看着白闻溪，肩膀笑得一耸一耸地：“我是在笑好好的一位男子，倒叫他给形容成了狐狸精。”

        白闻溪听了对方的话，唇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哦？这么说叶道友是不喜欢狐狸精喽？”

        此话一出，叶轻尘便听出了一丝不对。这女主，心眼怎么这么小？虽是这样想着，叶轻尘却还是坐正了身子，轻咳几声：“白道友如此说倒是有些曲解了。你看这老翁分明偏心的很，形容黎帝时便是阳刚正气，形容这小生时却偏偏硬添七分阴柔，生怕叫人看不出来谁正谁邪。”

        白闻溪听完叶轻尘的话，知是对方扯开了话题，也不再继续纠缠，重又向台上看去。

        叶轻尘看着对方的神情，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暗道逃过了一劫。

        老翁不知台下之事，依旧继续讲着：“黎帝与那文清倌儿一见钟情，于月下结誓相许一生，许十里红妆，一川莲灯。知是小生痴缠许久，却不曾料到，这小生竟是一只青面狐妖。帝后大婚之日，狐妖作法，登时黑沙四起，隐星蔽月。一时间，帝城内外虽方寸之地竟不能视。关键时刻，国师以乾坤镜照之，狐妖一时难以施法，帝王怒起，将狐妖挥剑斩之……”

        “乾坤镜？国师？”白闻溪听着故事，心下疑惑，在忍冬的汇报上可不曾记录东汶国师之事。

        这边白闻溪话刚出口，那边便有人出了声：“这位姑娘有所不知，国师是近几个月才到此处的，国师名号寻华散人，因捉妖有功被封为国师。只是这国师来了以后，皇上他倒像变了性子似的，专心后宫，不理朝政了。”

        身旁的人赶紧捂住对方的嘴，小心嘱咐道：“妄议天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叶轻尘听了这话，不禁感叹女主果然是女主，走到哪里都有人免费平衡信息差。

        茶换了三盏，台下人走了又来，故事也已近尾声。这时，一只茶碗碎裂在台上，所幸没有划伤其他人。同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在众人耳边炸响：“你胡说!褚参哥哥才不是妖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忘了那日，你喉咙酸痛说不出话时，是谁帮你治的吗？”

        台上老翁半阖双眼，看着这场那个闹剧，似乎已是常事。末了，啜一口茶，向台下人拱一拱手，说：“世间万千佳话，终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便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语毕，台下一阵骚动，大大小小的红纸钱包扔上了台，那孩童早已被店小二拖出了门。再看台上时，老翁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半盏清茶还飘着水汽。

        老翁下到后台，对面前头戴面具的人鞠了一躬，只见那人讲一个钱袋交给老翁，老翁接了钱袋伸手颠了几下，脸上堆起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多谢大人抬爱。”面具人故意压低声线，说：“主子说了，好好办事，银钱少不了你的。”

        这边，叶轻尘和白闻溪见众人都已退场，也撂了些银钱，跟着人群出了门。

        甫一出门，叶轻尘便眼尖的看到，那小童正垂着头坐在门边，身上的粗布衣服也因为拉扯撕了几条裂口。

        叶轻尘只觉这人应是个线索人物，便向白闻溪使了个眼神。白闻溪会意，二人一同走到小童身边。

        那小童一直低着头，直到二人走到身边方才觉出，正准备跑时，却被叶轻尘一把捞住了领子。

        叶轻尘好笑的看着小童惊慌失措的模样，说：“你跑什么？我又不会打你。反而，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小童见是生人，心中存下几分疑惑，随后冲叶轻尘伸出一根手指。叶轻尘愣了一会儿，还是白闻溪先一步反应过来，给了小童一块碎银。那小童将碎银小心的塞进怀中，双手抱胸看着叶轻尘，仿佛再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叶轻尘看着小童的神态，知是自己被人嘲笑了，脸上显出一丝窘意，但碍于眼下有事相求，不好发作，只得说道：“小财迷，这里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聊。”

        语毕，那小童横了她一眼。白闻溪站出来调和：“这位小友，现在可以为我们带路了吗？”那小童这才点了点头。

        接着，二人跟着小童来到一处草庐中，小童熟练的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这间草庐位于东汶城的一角，远离闹市，刚进门时便闻到满院的药香，小小的院子里最醒目的便是屋前那一株桃树。虽是满树桃花，却还是难掩灵力衰退之势，一阵轻风吹过，散落下几片芳华。叶轻尘细细探知着房屋内外，此地本是灵力充裕之所，为何这桃花会显露颓势？实在奇怪，还有这气息……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如此想着，二人随小童进了屋。

        在为白闻溪端上一杯茶水后，坐在了叶轻尘的对面，晃着腿。

        呵！这小孩人不大到挺记仇。

        白闻溪看着用眼神对峙的两人，无奈的摇了摇头，红唇轻启：“这位小友，现在可以为我们讲一讲方才在茶楼为何神情激动了吗？”

        “小六，我叫小六。我是被褚参哥哥捡回来的，刚刚那戏台子上老头儿口中的小生便是我褚参哥哥。不过，褚参哥哥可不是妖怪，他行医治病，是个真正的好人，我们本来好好的一直生活在这里。可……几个月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号称寻华散人的妖道，他非要说我褚参哥哥是妖，不仅拆散了褚参哥哥和文姐姐，还让皇帝下令杀死了褚参哥哥。”

        说着，小六便哭了出来，粉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眼泪汪汪叫人心疼。

        接着，小六突然抓住白闻溪的衣袖，求道：“仙子，请仙子为褚参哥哥主持公道。”

        白闻溪托着下巴，看着被小六直接忽略掉的某人，眼中满是调侃说：“小六，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仙子的？”

        小六放下手，脸颊微红挠了挠脑袋，小声的说：“娘亲说过，长的好看的都是仙子。”

        白闻溪仍旧看着叶某人，说：“那……这位姐姐呢？”

        小六一脸嫌弃地看着叶轻尘，赶忙摆手：“不成不成，娘亲说了仙子都是很温柔的，这么凶巴巴，一定不是。”

        嘿！这小子，给你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吗？算了，不和纸片人生气，大人不计小人过，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叶轻尘在心默默戳着小人，脸上依旧平静如水，开口：“那按你说，这说书老翁是冤枉了褚参？若真是如此，那可要好好的查查了。”

        白闻溪低下头用手挡在小六耳边嘱咐了一番，只见小六微微一愣，便出了门去。见小六离开，白闻溪瞬间收起脸上笑容，说：“我看这件事有蹊跷，之前我托人探查尘缘镜下落，便是在这一处，又出了这等事，定是与宫中脱不开关系。”

        叶轻尘这时才明白，白闻溪要寻的物件原是尘缘镜，可这尘缘镜早在十数年前，魔界大将浊无炎攻打归尘门时不慎遗失了。如今，又在凡人之处发现，着实奇怪。

        “如此说来，要追查此事那必然是要入宫了。那，我们怎么入宫呢？”

        “入宫？不难，传闻中黎帝好美色，只需乔装一番便可。”

        这……女主该不会是要施美人计吧。

        白闻溪看着对面胡思乱想的某人，也不言语，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等到一个时辰后，小六带着一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女子进来。那女子皮肤白皙，鹅蛋脸，匀称身材，见了白闻溪便是一拜，白闻溪赶忙将人从地上扶起，还未说话来人便已开口。

        “小女名为清婉，与文姑娘一同是那玉翠楼的清倌儿，我们二人情同姐妹。辛芍之前本就已经和褚大夫订了婚约，却被那昏庸帝王派人抢了去封做皇后。听小六说姑娘是救世的仙子，还望姑娘肯不嫌麻烦，走这一遭。清婉命贱，愿用这全部家当当做酬谢。”

        叶轻尘额角隐隐跳动，合着这一个两个眼睛都有问题，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居然看不到，反而一直称一只妖作仙人，这女主光环带的实在有些离谱。

        白闻溪看着叶轻尘脸色变换，却并不打算替她说话，只是执起清婉的手，将对方扶坐在木凳上，语气温婉：“清婉姑娘不必客气，修仙之人以救济苍生为己任，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这酬谢却不敢当，走这一遭，只当是分内之事。况且我还有事要拜托姑娘。”

        清婉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

        白闻溪继续说道：“愁只愁眼下不知如何才能进得宫去。”

        清婉说：“几日后，黎帝带着众妃嫔前往栖云山庄，到时必少不得琴棋歌赋，到时只须委屈白姑娘扮作翠玉楼的清倌儿，与我一同前去便好。只是，这位姑娘……”

        好嘛!原来您看得见呀。

        叶轻尘暗自诽腹着，正要开口，便只见白闻溪挥了挥手，说：“她吗？扮作我的丫鬟就好了。”

        这……是被安排了？行吧行吧，您是女主您说了算，您开心就好。

        叶轻尘看着对方一副并不想商量的样子，只好认命的说：“那真是多谢白道友费心替我考虑了。”

        “不必客气。”白闻溪看着咬牙切齿的某人，笑得灿烂。

        于是，白闻溪便随着清婉一同到院中学习舞蹈。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叶轻尘和小六，叶轻尘开口：“乖，小屁孩儿，快告诉我那个红衣服的姐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我给你买糖吃。”

        小六别过身子，不去看她，伸手将怀里的布包推给叶轻尘，鼻子哼着气：“仙子姐姐说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叫我去药房给你抓药。药给你，自己熬，没有糖。”

        叶轻尘看着眼前别扭的小家伙，知道自己再聊下去只怕会是会陷入自己尴尬对方尴尬的境地，便不再多言。闭上眼，盘腿端坐在木凳上，趁着这几日有所感悟，依照古册记载运起体内灵力。

        等叶轻尘运完一周天后，只觉身体舒畅，睁开眼来正准备去熬药，却见小六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一开始，叶轻尘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在自己脸上揉搓了一番后。只见，小六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半晌才支支吾吾的说：“你，真的是仙子？”

        怀疑我？你个小孩儿居然敢怀疑我？叶轻尘轻咳一声：“算不得仙子，不过是多了些机缘的普通人罢了。”

        “我就知道，凶巴巴，一定不是仙子。”

        呃……叶轻尘瞬间不想和眼前的小鬼说话了，拿起桌上的草药，径直走到院中，小六也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叶轻尘刚踏入院中，便嗅到一阵清香，原是一抹红袖拂过脸颊。

        再看去时，只见女子轻扭腰肢，红色衣袂拈花而起，长袖在身畔游动，皓腕轻纱，步步生莲，静时如娟娟细流绵延而来，动时如山间灵鹿乘风踏月。一舞终了，白闻溪回头莞尔一笑，桃花纷扬，叶轻尘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很多年后，叶轻尘仍然可以清晰的回忆起春日午后的这场花雨。

        小六扯了扯叶轻尘的衣袖，小声的说：“凶巴巴，你是不是喜欢仙子姐姐。”

        话刚出口，叶轻尘瞬间回了神，一把捞起小六，伸手捂住他的嘴，警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小六被叶轻尘捂住了嘴，说话有些闷声闷气：“胡说，我见褚参哥哥看文姐姐跳舞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天，小祖宗你这是要干嘛，那可是未来嫂子，这是要折寿的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叶轻尘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赶紧抱着人走向了药屋。

        然而，叶轻尘不知道的是，身后白闻溪随手拈起一枚花瓣，自言自语道：“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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