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渡崖
“阿姊你看这个，这个可以吃！”
“好好好，小寅真棒！”女人大声夸赞少年，他羞赧地低下了头越走越远，篓子逐渐装满了食物。
突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怔在了原地，眼中满是喜色：“大哥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送走小包子并未过多久，他们又看到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影。那个人不像是一开始的人影了，已经逐渐凝成了实体，看上去与真人无异，只是不知是隔了太远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只见人却看不清长相。
他们再次跟着那人来到此处，江逾年又看到了不久前分开的小包子，他们在此辗转不过一刻钟，再见对方却已经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若不是那双眼，抑或是那一丝熟悉的灵力，江逾年压根认不出来。
他还活着……不对，这里还是东域的境地，那场灾难还没有发生。江逾年朝着少年笑，对方开心极了，想要向他跑过去……
“小寅！你怎么跑这么远了，担心死阿姊了！”女人跑上来抱住少年，心有余悸。
商寅这孩子打小就爱玩闹，总是趁她一不留神就跑了个没影。
“阿姊，我刚刚看到大哥哥了，就是小时候把我送到城楼下的那个大哥哥！”少年指着江逾年的方向。
商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林野深深，一路通向幽处，不见任何人影，天色渐晚，他们又走得深了。
“哪有什么大哥哥。”女人揉了揉他的头，“又说胡话。好啦，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你小石哥哥该担心了。”
商寅不明白为什么阿姊说没有大哥哥，明明大哥哥就站在那里呀？沈肆见状拽着失神的江逾年快步离去，江逾年顺从地跟着他走，两人施法消失在了少年的眼前，任凭少年在背后唤他，声音还带上了哭腔。
“我也要修炼！”回去的路上，小小的少年握紧了拳头，“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像大哥哥那样厉害！我要找到他！”
“那你不要阿姊了吗？”女人故作伤心道，“阿姊伤心啦。”
“才不是那样。”商寅有些急了，他怎么可能不要阿姊呢？“阿姊和大哥哥一样重要，不，阿姊比大哥哥还要重要，对了，还有小石哥哥！等阿寅长大了保护你们！”
见少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商敏也不再逗他，只是笑道：“好好好，阿姊记下了，阿姊等小寅长大……”
他们迎着夕阳回家，“对了，小寅不是想要修行吗？回家了跟小石哥哥说说，送小寅去修行，成为大英雄！”
“谢谢阿姊！”少年喜笑颜开，“我要成为像大哥哥那样的大英雄，把迷路的小孩子带回家！还要保护好阿姊和小石哥哥，找到好多好多食物！”
……
“这里的时空极其不稳定，出现紊乱的现象很正常。”沈肆解释道，“你已经救了他一次，既定的事实没法改变。妖兽虽凶恶，但是这里的人对此并非束手无策，他们都是修士。”
知道沈肆是在安慰自己，他摇摇头，是他不该放不下，可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自己的面前倒下——还有那个小小的少年，他叫他哥哥，他本应该可以做些什么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其他人都看不见我们，但是他却能看到，而且当他在的时候我的灵力也能结成实体。”
“刑场上的那个人！”他们同时说道，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刑场上的那个人应该也能看到他们。
江逾年突然感到头皮发麻：他想起自己刻意忽略的，少年和男人那双相似的眼睛。
那个奇怪的领着他们来到这里的人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目的，只是站在原地。他好像突然将浑身的谜团去掉了，原本看不清的脸呈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铜锣率先叫出了声：“是他，他就是刑场上的那个人！”
不同的是，他的眼中只有混沌和茫然，像是看不见有人靠近。
“找到你了。”他说。
“什么？”江逾年抑制住强烈的情绪。
“找到你了。”那个人喃喃自语，他听不见别人说话似的，好像也不会说除了这几个字以外的话。
找到你了。
这四个字让他不寒而栗。
“是流魂。”沈肆总算知道了为什么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会做出这么多看似无厘头实际全都串联在一起的事。“他在带着我们经历他自己的故事。”
“什么是流魂？”江逾年问道。
沈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流魂之事在上界从不是什么秘辛，尤其是江逾年覆灭的门派也是和流魂密切相关，只是那门派神秘诡谲，仙道多次想要讨伐却以失败而归。
“流魂顾名思义，即是流离失所的魂魄。他们生前亦是人，且都是平生累下无限功德却不得好死之人。与怨鬼不同，流魂的一生只有一个目的，他们终日为此奔走。直到心中执念得以纾解，流魂便会前往扼洲——流魂聚集之地。”
“他们不受天地法则约束，无法伤人也不会受伤，然而因为这个特性，不轨之人妄想以此对抗法则逆天而行，做的都是些魔修亦不齿之事。盗取流魂之行被称为走魂，走魂者利用流魂夺人修为，逃避天罚。利用流魂之人必受天降灾厄，他们为保全自身，用秘法将此灾厄尽数转移给至亲之人。”
“走魂者亦被称为魂偷，为天下人所不容，成为禁忌。”
江逾年听得胆寒，走魂走魂，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丧心病狂，他想起那个一脸纯善的少年：“你方才说，生前累下无限功德却不得好死？”
他想起刑场上那匆匆一眼——
大哥哥，你终于来了。
我成为了和你一样厉害的人，一个大英雄，可是为什么……
我现在好难过？
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他好像一下子懂了。
鲜血淋漓的男人的眼中更多的，是不解。
英雄保护了人们，但当他回头，那些他保护过的人，却将刀尖指向了他。
江逾年忽然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铜锣不懂这些，但是看着自家爹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由得也板起一张脸：“我们去找他。”
两人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沈肆，“你若不想去，便留在这里等我们。”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留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看向一脸认真的江逾年：“除了奉陪，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人境初纪两千一百年，他举起了剑，昔日的少年已经成为了人境第一强者。
少年，不，青年提着剑，斩下一头窥天境妖兽的头颅。那时人类战胜了妖兽，两百年前，正是在这头窥天境的妖兽指挥之下，人类陷入了第一次的灾难。人类很快夺回了失去的土地。
人类开始越来越依赖他，一旦出现强大的妖兽，他们不再去思考如何靠自己剿灭，而是向青年求助。青年从不拒绝，他喜欢现在的生活，阿姊和小石哥哥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会喜欢的。大家都很幸福，没有了致命的威胁。
“大哥哥，你来啦？”商寅坐在城墙上，江逾年未曾想到，单是寻找少年的这几日，空间已经流动了两百年，“好久没见到你啦，我都快要把你忘了，我甚至觉得，一切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是你还是来找我了。”
“商寅，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失去了你，人境会怎么样？”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尚且澄澈的眼睛。
他眨眨眼，“人境还是那个人境啊？”
江逾年摇摇头，铜锣这次没缠着他，被沈肆拎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那小家伙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没有了那个流魂的指引，他们只能靠着直觉闯进不同的时间，这是他们第一次成功撞上少年。
“人类现在太依赖你了，如今两百年过去，其他人类的修为可有精进？若是再遇上窥天境的妖兽，是否还有其他人可以将其斩杀？”
商寅没有立刻回复，良久才道：“这就是要我存在的意义。”
“你可以护他们一时，可以护他们一世，可若是万年十万年百万年之后呢？”
“我没想过。”商寅笑着说，“大哥哥，我没有想过，我已经失去了阿姊和小石哥哥了，我知道这种痛苦，你走吧……”
——城南百里处发现一头蓄灵境的妖兽，还请商先生出手剿灭。
商寅走得很干脆。
江逾年才知道，两百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了，他只不过和商寅萍水相逢，其实并不了解对方。
见他回来，铜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到了他身上。沈肆没有说话，他知道结果……若是能够凭借劝诫就解决问题，那么人境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传闻中东渡崖是大能对人境之人的庇护，但是目前看来，或许不是庇护，而是报复吧。抽走人境所有的灵气，将妖兽封阻在彼端，虽隔绝了威胁，却也让人境之人失去了更多可能。
而失去了更多的可能，便是走向灭亡伊始。
如今的人境，天玄之中任意一个修行稍有成就之人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此时尚有十方天规则护佑，加之人境亦无值得图谋之处，方才安稳至今。
棋局已行至一半，仍是中规中矩的对弈，却暗藏杀机。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黑子无声落地，局势瞬间逆转——
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铜锣从他身上被甩飞出去，被一旁的沈肆接住，他奋力挣扎却仍是失去了意识。
“不好了！妖兽大军已经迫近城下。”
“作战失败，先遣队伍和精锐小队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
“请所有人员尽快向西撤离。”
商敏踉跄了一下，这是全城传讯的消息，城内居民需尽快撤离，越快越好。路一石，她的丈夫，他是先遣队的人。
她好像耗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支撑着这具身体。
少年发了疯似的想要冲出门，嘴里不停地叫着小石哥哥，商敏把人拉住，若是现在不撤离，那么他们都得死。
“小寅，听话……”她温声道，“我们需要离开这里。”
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她狠下心来把人打晕。
撤离的队伍浩浩荡荡。有什么都没带疲于奔命的，也有拖家带口大车小车的。商敏只带了些食物，她背着昏睡过去的少年，大地在震荡，这次的妖兽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
——
惊叫，逃窜……
嗓子已经嘶哑，江逾年睁开眼，女人半截身体已经被巨大的怪物咬住，她朝自己笑，口中应该说着什么，看嘴型是：快跑。
张口说不出任何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暗沉沉的，像是慢放的默剧。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画面，他的家在顷刻之间成为废墟。父亲、叔叔、表姐，所有人成为了遍地的尸骸。那个几乎从来没有对他笑过，与他轻声说过话的女人抱着他喃喃道：“你要……活下去。”
他说不出话。
女人把他推下山坡，滚下去的瞬间，他看到了很多人，他们拿着刀剑，拿着各种法器，缓慢走近。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满脸油光褶皱，丑得令人作呕。
他摔了很久，身体很痛，但是他不敢停下，他拼命地跑，不要被那些人追上……
他双目变得猩红，如霜般的利刃快如闪电，他将咬住女人的妖兽头颅砍下，一层一层地削掉皮肉。
“阿姊……”
“商寅”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拖出来放在地上，面前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妖兽。原本高耸的城墙成为断壁残垣，十一二岁的少年持着剑。
那是一场屠杀。
继妖兽对东域残存的十分之九居民的屠杀后，人类，不，只是那位少年，凭借一己之力屠杀了所有的妖兽，本该来不及逃走的人捡回一条性命。
江逾年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满脸油光褶皱的男人，他缓缓举起剑……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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