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日宴
蒋莼睁眼时，只觉得头晕异常。
她是自缢而亡的，三尺白绫悬在月梁上，她脚一蹬，椅子倒下，整个人便悬在半空，在窒息的痛苦中咽了气。
人死后身体也会残留着死时的痛苦吗？蒋莼扶着额头胡乱地想。
“莼娘，叫你少饮些酒吧。”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蒋莼一怔，转头望去，是她闺中最要好的朋友谢窈之。眼前少女梳着京中时兴的堕马髻，一双肖似她兄长的杏眼盛着轻快的笑意。
……窈之，不是早嫁去了剑南道吗？她记得好友被自己的表兄嫁给了剑南节度使，山高水远，两人没来得及道别就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可眼前的谢窈之还是一副无忧的少女模样，浑不似后来被父母兄长冷落时的哀愁。
蒋莼愣愣地想，大概是地府的神明怜悯，教她死后能再见少女时最好的友人。
谢窈之瞧她还一脸呆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蒋莼的脸颊：“莼娘，现下喝醉了明儿可有你后悔的。”
脸上清晰传来淡淡的痛感，蒋莼脑子里萦绕着谢窈之这句话，深埋多年的记忆霍地醒来——
那还是十八岁时镇国公府春日宴，她心里欢喜，为着能在这日见到自己心上人，她多饮了好几杯果酒，竟醉的晕晕乎乎，错过了那个郎君的面。
当时伤心异常，越发绞尽脑汁想再见一见心上人。
只是，只是。
窈之关切的脸近在眼前，那股淡淡的痛感越发清晰，蒋莼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握住窈之作怪的手，道：“不会后悔的。”
融融的阳光照着她，给她这地府里回来的幽魂一丝暖意，身旁尽是年少的女子快活的笑声，是她阔别多年的烂漫年华。蒋莼不敢相信，上苍垂怜，让她再活了一回。
此时她才十八岁，还没为了那个心上人蒙了心肝坏事做尽，众叛亲离，最后在绝望中自缢，她的好友谢窈之也未曾受自己连累，被那人嫁给剑南节度使作续弦。
既能重来，如何会再让自己后悔！
蒋莼慢慢冷静下来，将酒杯轻轻挪了个位置，不愿再饮酒。
松枝青翠，碧竹曼然，四月的阳光又轻又暖，照得这举办宴会的庭院蓬勃明亮。蒋莼放眼望去，许多年未见的女孩们三五为伴，或是低笑，或是畅谈。
一阵脚步声忽而踏起，伴随着少年郎君腰间泠然的环佩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你们都已摘好了山茶吗？倒是我们来迟了。”
十几个锦衣的年轻人入了园子，手里还提着碧绿的柳枝。
这是大夏朝春日宴的习俗，年轻的郎君须得去护城河那折下长堤上的柳枝结成环，再由女郎赠一朵山茶，算是表达春日的祝愿。
谢窈之向来爱闹，听到这句话，便笑话那先说话的少年郎：“定是赵淇你的马术不精，教旁的人等你。”
赵淇瞧见说话的是谢窈之，立马回道：“今儿可不能怪我，是秋渡他要去折江心岛上那株碧柳。”
听到这话，谢窈之一下乖巧了起来：“涉江而过，难免耽搁。”语气还有些小小的骄傲，谁叫渡过城外濛江的是她的表兄呢。那可是江涛最险的濛江，随行的少年中，除了自幼在习武上颇有天赋的表兄，无人有这样的好身手。
赵淇向来习惯谢窈之的双重标准，轻轻哼了声。
蒋莼却觉得浑身冰凉，她想着，自己是死过一遭的人，前尘种种，原与现在无关，只是听到关秋渡的名字，还是觉得难以呼吸。
她在众人的笑声中望过去，那个她前世曾经痴恋的、又恐惧怨恨的人，现在还是上京城中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站在一群少年中，拿着一枝最柔韧最青翠的柳枝，神色欢喜又有些期待，一身玄衣上绣着一丛丛照殿红，开得盛大，衬他那浓烈眉眼的好模样。
这是十八岁的关秋渡啊。眉目鲜活，俊秀如林。蒋莼缓缓地想，她不必怕现在的他啊。她既没有挟着父辈的恩情嫁给他，也未曾因着嫉妒去伤害他的心上人，没有被这个人冷落在后院，没有被他以阴狠的手段报复，没有孤零零死在后来将军府的房梁下。
一切都未发生，今生她不必犯这些糊涂，受这些苦。
谢窈之终于发现今日好友总是魂不守舍，她有些担忧地问：“莼娘，你可是因为……”
话未说完，蒋莼很轻的摇了摇头，答道：“只是有些头疼，不该饮酒的。”
谢窈之却还是不放心，小声道：“那我们过会去休息吧。”
她知道自己的好友一直悄悄喜欢表兄，可是这事情她也无可奈何。表兄早有婚约，眼里心里全然只容得下自己的未婚妻。
唉，说起表兄的未婚妻，其实谢窈之心底都很喜欢未过门的表嫂。
蒋莼却觉得自己好了过来。春光如许，她不能再辜负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笑意：“我这枝山茶花，还未开呢。”
是把昆山碎玉般的好嗓子。
蒋莼看过去，关秋渡不知何时经过了她，走到了庭院中那方锦鲤池旁，站定在一个身形绰约的少女面前。
阳光落在池水中，折射出粼粼的波光，薄而透的水色蔓延在少女天青色的裙角，她抱着一枝将开未开的山茶，看向俊秀的郎君。
关秋渡耳尖微红，一双善舞刀弄枪的手熟练地编出一个柳叶环，一看便知悄悄练了许多回：“可臣觉得，这就很好。”
“公主。”
周围的人发出善意的低笑，为这晴朗光明下一对璧人。
蒋莼再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看着那清丽的少女，看她新柳的眉，看她潋滟的眼，看她发如鸦羽，唇如朱樱，还有碧玉簪子上落下的栩栩如生的青鸾。再看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为那柳叶环别上朱红的山茶花。阳光都偏宠，为她镀上朦胧的暖光，照得那明艳的笑更动人。
多少年没有再看到，这上京城中的明珠。
谢窈之轻轻拍了拍蒋莼，细声道：“莼娘莼娘，你也很好。”虽然她知道未来表嫂华瑛公主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但是她的好朋友在她心中最重要！
原来是怕自己看了这一幕难受。
蒋莼心中感动，有了心思取笑谢窈之：“我的窈之妹妹最好。”
谢窈之不知自己是重活了一遭的人。她如今哪会难受，去嫉妒华瑛。
上辈子情爱蒙眼，几番针对华瑛公主，却都被她一一化解乃至宽恕。可她越不染尘埃，自己心中却越是扭曲，最后酿成恶果，连累亲族，荒唐之至。
欠关秋渡的被他百倍报复，欠华瑛公主的，却一笔也未曾还过。
蒋莼看着那个亭亭的少女，阳光下她眉眼动人，眼底流转着缱绻的温柔，教人恨不得醉在她的眼波里，而眼前少年是她未婚的夫郎，春日正好，一切对于一无所知的华瑛公主仿佛都很好。蒋莼心中忍不住叹息，这一生，这颗上京的明珠，又会落在谁的手中。
大夏虽男女大防不甚严，更何况春日宴本就是年轻男女相会的时候，但也不好只和关秋渡这样站在锦鲤池旁。华瑛公主向来事事得体，她抬眼，落落大方的一笑。
宴上人影憧憧，蒋莼隔着人群看日光下容色动人的少女，少女笑着，像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卷里的主人公。
……
“警告——恶毒女配蒋莼重生。”
系统无机质的声音忽然刺耳的响起。波光粼粼的水面边，站在关秋渡面前的你眼睫微颤，却不露分毫心思，将柳叶环上的山茶花一朵一朵的缀好，递给了眼前的少年。
关秋渡语气有几分失落：“阿蝉，你不喜欢吗？”
你眉眼弯弯，说话的语气温柔：“怎么会——只是春日祈福的好祝愿也要分给你呀。”
神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然而你在内心质问系统：我怎么不记得剧本里有女配重生这条线。系统冷冰冰地回答你：“世界线自动完善。”
你无力吐槽古代世界为什么会有重生这种玄幻色彩的剧情，然而相比与你毫无交集的蒋莼，眼前这一幕更值得你上心。
莹白的指尖沾了些柳叶碾开后的青色汁液，衬得山茶愈燃，素手愈如雪，关秋渡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心爱女孩的笑容就在眼前，他立刻接住了少女编好的柳叶环，视若珍宝地拿好。
关秋渡那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你，像极了你曾经养的那只小边牧，黝黑乌圆的眼睛里永远都是你。
于是你笑得更柔软了些：“我们也去宴会上，在这儿空站着总不太好——等下不是还要行飞花令吗？”
关秋渡露出了一点踌躇的神情，你与他两心相许，他总是想和你多待一会，不拘在哪，在府中随便逛逛也好——身为一个身份高贵行止端庄的公主，你出宫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两人往来常常是靠一封封信，这还是元宵宫会后他头一次见你。
但他总是愿意答应你的一切要求，纵然心里不舍，也还是说：“好。”年轻郎君失落的模样让你有点心软，你安慰他，柔声道：“阿渡也和我一起去啊。”
关秋渡的失落便少了许多，他爱看你眼里是他的样子。
少女发间的青鸾随着她的步履轻盈飞过关秋渡的眼前，关秋渡看着那只跃然于飞的青鸾，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最终化作燃烧的渴望。
席间早有一些与你交好的女孩们朝你招手，还有一些年轻的郎君，半是羞怯半是莽撞地看向你，想得到你看过来的眼神。你对这些早已经习惯，面上端着完美的笑，落落大方的坐在了主位。
少年跟在你的身后，周遭喧嚣都是陪衬，眼底只有少女婀娜的背影。
这是上京中的明珠，她在哪，目光就在何处。关秋渡心想。
可他却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楼蝉。
婚期在半年之后，他想，再忍耐一下，再忍耐这几乎把他烧灼的渴望一下下。
到时候，他魂牵梦萦的这颗明珠，从此只会照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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