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疯子（5）

那一晚，祁迹本不想参加所谓的宴会的，但一听房玉霞女士说是叶家为承认新的继承人所举办的，他立马一口答应，还被房玉霞调侃对叶梓念念不忘。

        叶家本家，欧式风格的别墅屹立于黑夜中，祁迹第一次正式踏入叶家，建筑铺面而来的奢华气势镇住了这位从未进入上流社会的仔，穿着小西装的他跟在房玉霞身边，努力装出一副不稀奇的样子。

        借着朦胧的灯光依稀可见停满了各色的小车，沿着红地毯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祁迹才到达三层的主楼前，辉煌明亮的灯光把这座在绿草坪中央的主楼衬托得格外耀眼。

        穿梭在保养很好的妇人与西装革履的绅士之间，祁迹无视了酒桌的玉盘珍馐，孩子气地撇嘴，显得有些神色恹恹。

        房玉霞见儿子如此，盈盈笑道：“怎么？想见大少爷啊？”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脑袋，“你等会就可以看见他了。”

        祁迹抬眼看了一眼她，房玉霞眉眼带笑，嘴角和他一样有两个梨涡。面前的女子和印象中的母亲相比更年轻，脸上没有细纹，语气举止更像尚值青春的少女。

        ——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这已经是陌生的世界了。

        祁迹默默叹了口气，振作心神，那就认真地重新面对新生活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祁迹内心飘荡着奇怪的心理活动，面上又带了笑容。

        满座皆静，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回荡着叶父厚重低沉的声音，铿锵而郑重，祁迹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叶梓，可没等他思考等会怎么接近未成年幼童。

        就见那个孩子低着头，比起在聚光灯下备受众人瞩目，被父亲所骄傲地称赞宣布为继承人的弟弟，他又是如此地暗淡，暗淡得仿佛随时就会消失。

        目送叶梓离开的祁迹有些不安，他环顾四周却发现无人关心，决定等会告知一声叶梓的父母和弟弟，自己先行去寻找他。

        祁迹不希望叶梓流露出伤心的神情时，

        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

        而令他受伤的源头却毫无所知。

        ＊

        车子里小小的移动世界，背部与椅背眷恋相依，叶梓沉默地看着玻璃窗划过的景色，上学的日子与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对他来说，或许不适的便是作为长子的自己，要每日目送叶城汐去幼儿园，放学后再接回本家。

        即使不满，他也不能有半分怨言，毕竟他已经是这个家庭里不重要的存在了，母亲无奈地抚摸他的头，父亲对他的冷淡，而罪魁祸首稚子的眼神望过来，他胸口积蓄的愤怒就瞬间哑火，那目光仿佛刀子般捣烂他的心。

        九岁的叶梓即使不懂什么，但他已经失去胡闹的权力了。上次被父亲撞见自己抗拒幼弟的靠近而推搡他，被狠狠地责备了。

        叶城汐盯着叶梓孤单望窗的背影，大眼睛装满了疑惑，好想看见阿梓笑啊，可是除了上次，阿梓他还是不理我……以前哭还是有用的，现在好像不怎么管用。

        “少爷，到了。”司机停下了车，叶梓恍然才看到窗外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叶城汐所就读的幼儿园，那浅色头发的男孩点点头，可眼神一直不舍地黏在叶梓身上。

        直到车门再次被合上，车里凝滞的空气才继续流动起来，叶梓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汽车的引擎声响起，窗外的景色又开始后退……

        一片又一片的金黄映入叶梓的眼帘，天蒙蒙亮，些微的阳光从枯叶脉络交错的缝隙中洒下，叶梓踩碎几片阴影，清晨的空气隐隐透着寒气，穿着校服外套的他倒是无所畏惧。

        叶梓寻着记忆走到自己的新教室，整齐排列的课桌零散地放着书包，或者已经有同学落座，他扫了一圈找了个顺眼的位置坐下，然后就百无聊赖地从书包里拿了本书看。

        过了一会，叶梓本来看书有些入神，身旁好像有人靠近，余光可以看见他站在同桌的位置，那人很礼貌地问道：“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声音有点耳熟。

        叶梓抬起头，那张最近总让他记挂的脸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还带着熟悉的笑容看着自己。

        “祁迹！怎么是你！”叶梓那双清亮的眼睛不由得睁大，连嘴巴都难以合上，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令祁迹忍不住发笑。

        祁迹不想欺骗叶梓，他把肩上的挎包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冲他挑挑眉，温和直白地道：“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上学，惊喜吗？”

        “当然！”叶梓毫无作伪地笑道，他当然知道祁迹的妈妈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他不在乎。

        他急忙拉着祁迹，嘴里絮絮叨叨：“你居然和我同年级，我还以为你比大一些呢？我们还挺有缘，能分到一班。”熟稔像在和亲友吐槽。

        我不只比你大一些，甚至比你大一轮。祁迹哭笑不得，他就不告诉叶梓，分同一班靠他特地去再次考核的成绩，还是让这份奇妙的缘分继续下去吧。

        “你之前一直在其他班吧，不然我怎么没见过你。”

        望着叶梓黑黝黝的眼睛，祁迹有点心虚地点点头，转移话题地扯道：“嘘，老师来了我们等会聊。”总不可能说自己以前甚至不存在吧。

        “哦好吧……”叶梓嘟囔着将视线放回了手上的书，可他的心跳是雀跃的，手里拿着书，其实他的魂已经飘到了外头，开心得难以言喻。

        老师不负众望地到来，祁迹松了口气，他倒是很少撒谎，在入住祁家时他也担心过原主的去处，但他逐渐在明里暗里地套话中觉察到世界周围的真相。

        他现在所处的身份很像平行世界的另一个祁迹，他的父亲依旧是整天忙碌的医生，母亲从公司职员变成了叶家的家庭教师，而“祁迹”的行为举止和原来的他几乎一模一样。

        他觉得一切总隐隐别扭地提醒着他，他自来到这里后，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所谓的父亲出现，而“祁迹”这个身份总是很奇妙有缘分地安插在【主角—叶梓】的身边，而与其无关紧要的事物细节总在虚化。

        只能说这一切果然是游戏吗？

        他又默默地存了个档。

        ——祁迹还有个担心的点，现在的他未来也会患有胃癌吗？

        挑选班级课代，同学们稚嫩的自我介绍，老师的教鞭末端在黑板上逡巡，祁迹没怎么留心，心里一直在怀揣着事情，梦回小学，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机会，笔在他指尖流利地转动。

        不得不说，圆珠笔绕着手指不经意间流畅地转动，祁迹托着腮漫不经心的，叶梓的余光落在他的指尖，久久不动，初晨的阳光洒落他们身上，祁迹抬眼看他，小卷毛被金边勾勒，发现对方在看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叶梓猛然低下头，暗道：

        ——什么嘛，挺帅的。

        ＊

        “今天的语文作业是什么啊？我没怎么听课。”

        “抄写第一课三遍，祁迹你也太不认真听课了，上课还老转笔。”

        “因为真的不太想听嘛……”祁迹无奈地摊手，他从小到大一直是标准的好孩子，上课当然是认真听课，不能浪费老师的劳动成果，可是现在都死过一次了，也没必要真要像小孩子那样束缚着自己。

        “啊，司机来接我了，祁迹明天见！”叶梓露出一记大大的笑容，向祁迹摆摆手，便朝着校门口停的那辆轿车大步走去。

        厚重的车门合上时，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开来，他嘴角的笑容渐渐地淡下去，莫名的窒息感在车内涌动，叶梓拼命地按下车窗键，流动的风从缝隙贯到他脸上，那种莫名的烦躁才隐隐消退。

        接下来要先将叶城汐送回本家，自己才能够顺路回到分家，顺带一提，失去继承人位置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留到本家，现在是由保姆在分宅照顾着他，父亲已经不管他了，母亲倒是经常来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有了弟弟，自己就不重要了，不，他不想喊那个家伙叫弟弟，对于父亲，他们不都是他的孩子吗？

        曾经那个骄傲地看着他的父亲像随着风景的变换在逐渐地消散，男孩紧咬下唇，眼前的景象也在模糊，他急忙地揉揉眼睛，数落自己的脆弱，自己的孤独……

        叶梓的世界很小，小到把父母的爱视作一切，小到将弟弟对自己的喜爱视为救赎，可这些最后都像手心里的细沙，叶梓愈发想攥紧，愈发在他手中加快流逝。

        这种强烈的落差感和对比像一只只大手不断地撕破他本就脆弱的伪装，将他拖入无边的现实。

        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一小片区域，祁迹盯着头顶灯芯散发光芒，引来几只蛾子扑扇着，跌跌撞撞地往中心冲去。

        祁迹摇摇头，客观条件不允许他改变叶梓的家庭状况，他没有办法阻止叶梓的父亲无视他，也无权干涉叶城汐对他的喜爱，更无法阻止他父母感情的分裂。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走近叶梓的心里，用自身的余温温暖他，告诉他这世界依旧是有人爱着他，不让叶梓在叶城汐的喜欢中迷失，甚至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祁迹忽然恍神一笑，他才20多的牡丹花怎么就操这么多心了，这就是养孩子的感觉吗？也不赖。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朋友不停地说，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过分好心了，总是不求回报，一脸圣人样地付出，有人觉得他清高虚伪装模作样，有人觉得他做好事只图名声，各种看法他都听过。

        祁迹倒是并不在意，他觉得如果自己的做法只要能多帮助一个人，便足够他顶上一切审视的目光，从心而活。

        ＊

        身边的座椅陷了下来，那长相宛如天使的男孩本神色阴郁，和板着脸的叶梓竟有一瞬间的重合，但他再次转头面向叶梓，已经带上了笑意：“阿梓！我今天在幼儿园里学了好多东西！”

        “阿梓……”叶梓冷冷地看着他，叶城汐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短短的小手下意识想要拉住叶梓的衣襟，“哥哥……”

        “别碰我！”叶梓一下子就收回了手，皱起张脸扭过头去。

        琉璃珠似的眼睛渐渐地又蓄满了泪水，叶城汐愣在那小声地抽泣着：“阿梓，你不要不开心，我不碰你。”

        叶梓总会对这个弟弟的眼泪莫名地心软，可最近的他越来越铁石心肠，就像现在他就冷冷地看着这个所谓的弟弟哭，心底也没有任何波澜。

        “为什么阿梓会对那个哥哥笑，不会对我笑？”小家伙好像受不了般，冲着哥哥这么说道。

        叶梓无由来得有些慌张，好像自己拙劣的伪装被人硬生生扒光。

        “我没有，别哭了……”叶梓从前座的盒子里抽了点纸巾，一股脑地擦在他脸上，男孩子还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作祟。

        为什么他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哭？

        我就不能难过吗。

        可一声声如梦魇一般，叶梓觉得他的想法是不对的，那个看起来才比他小五岁，和他一样对大人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自己却在怪他。

        他是卑劣的，每次一见男孩纯澈的眼神，叶梓整个人就像是咸鱼被放在阳光下暴晒，无所遁形，从心口蔓延至全身的痛苦，他手里的动作越发得轻，慢得难言。

        叶城汐的哭泣停了下来，他破涕为笑，好像是天真地为了哥哥的理会自己而感到开心。

        司机一路上一言不发，这样的场景经常上演，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直到本家的古铜大门敞开，叶城汐才恋恋不舍地向叶梓告别。

        车辆再次开动，而这次将会带着他驶离本家，原本充斥着无数回忆的地方，叶梓不想回头，他知道弟弟肯定会追着车尾，在不停地呼喊着阿梓。

        可他是个坏孩子，所以才会不招人喜欢吧。

        叶梓无声的眼睛闪了闪，他看着胸口的书包，

        想到了祁迹。

        ——他也会讨厌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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