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承平
分明是天下乱世，怀阳京都却人海沸腾。
新王要登基了！
终于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那个无为的少年皇帝，那些野心的起义军，那些相互攻伐的诸侯......
世道总算要回到正轨了！
满城皆是万人空巷，摩肩擦踵地相互挤兑着，围在皇宫外殿前，一个个拔高了脑袋想要一睹龙颜。
空旷的天台旁百官恭候，张灯结彩礼乐飘飘，先农坛与太庙坐落两侧，等待着祭天仪式的洗礼过后，迎接新王的登基。
人们终于不必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像是饥饿的马儿一样去探食水槽里的杂草，那个巨大的天台突破地面高高升起，在阵法与机关的作用下登上云端，如同坐落在云上的天宫。
一级级如梦如幻的玉阶搭起，通向高天，通向帝王之路。
与朝见时的天梯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天梯。
带冠穿袍的新王从宫中踏出，一步步走下金銮殿前的长阶，每一步都如此沉稳有力，面上带着骄傲又和煦的微笑。
人群欢呼起来，一切众生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血仇似乎都已经抛在脑后，镇国将军与清贫宰相的死仿佛微不足道。
姜承平站在人前，嘴角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
长平太后披霞而出，凤眼环视，身段妖娆如水蛇，扫视过的人群，男子尽皆红了面庞。
御天令是一副金色的诏令旨，此刻被捧在国师手中，上面的内容已经拟好，只有这幅诏令下达的皇命，才能通过山河社稷令的承认。
青鸢与江镜明站在殿下，他们是受封的诸侯，还不能与皇帝一脉并立，只能稍次之。
江云缓缓登上天梯，底下是站在殿中的姜承平与太后，次之站在下方的是两名亲信。
仰头望天，江云面上涌起一种狂热。
赢朝，我的赢朝，我的山河！
现在，轮到我来统治天下了！
我踩着敌人的尸骨，踏过亲友的残骸，一步步登顶至尊！
哥哥，最终，还是我赢了！
姜承平的声音传荡天地，悠远回荡，还夹着一种古怪的笑意，隐没在其后。
江镜明的视线与姜承平对视，眼神颤抖了一瞬间，又低头不语。
长平太后微笑地看着一切，似乎并不在意。
青鸢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诏令终于被宣读，人群欢呼起来，整个怀阳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见证着新王的诞生！
“先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山河大乱，民生水火，摄政江云，先帝胞弟，智勇双全，该当此乱世之任。”
“今应天从民，登庸纳揆之时，草昧经纶之日。”
“祭天始！”
江云登上高悬天空的天坛，此刻已经与那张高悬令天殿之顶的虚幻符隶齐平。
新王默默地注视着，他看不见那张符隶，王血却给了他感应的能力，那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数千年来，这张符隶庇佑着这个王朝，庇佑着亿万苍生，庇佑着亿万河山......
今天，你是我的了！
三皇五帝、七十二王、漫天神佛......
还有我的先祖——江行天！
封号御天皇帝的绝世天骄......
我将继承您的万世长存愿景！
江云对着先农坛拜了几拜，又进太庙参拜历代先祖灵牌——说来可笑，他的父亲甚至都不配入太庙。
长长呼了口气，这位即将称帝的新王看上去既疲惫又神完气足。
“祭礼毕，承天始！”
国师的声音缥缈传来，御天令放出通天光辉，漂浮在半空中，金灿的光柱从金色的卷轴上涌出，直直灌入山河社稷令中。
江云眼神狂热，伸出手来，四块残缺玉佩从他手心飞出，在空中旋绕交织，最终合为一体。
竟然是个太极图案。
虚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门户，巨大的符隶若隐若现的虚浮着，最上方的一笔，却少了一个太极模样。
玉佩瞬间被吸附而去，顿时天地震动！
像是有一只地龙翻身一般，整个雾燕亿万江山都感到明显的震感。
山河社稷令彻底显现，巨大繁杂的符文在皇宫上方光芒大放，只是一瞬间，雾燕两州的边界涌出了无数光芒。
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符文天幕笼罩了雾燕二州！
金色的符文在天上流动，甚至连地脉都包括了进去，这一幕好像有天神拿着一个大罩子将赢朝盖住一般！
正在倒悬天调息的莫离离睁开星眸，伸手捧起一束风沙，轻轻抛去，随着凶猛的大漠狂风漂流到沙海中。
一离开倒悬天的法则限制，就立刻染上一层金辉。
眉头紧皱，这山河社稷令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相当于是借整片天地的力量，已非人力可挡。
就连倒悬天的法则也被压制，龙首峡谷的迷幻法则都被干扰，只剩下龙脊的长长峡谷隧道还在勉力抵抗。
心口一疼，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带着星芒的嫣红像是璀璨的宝石般洒落在地。
眼神闪烁，现在的状态万不能参与进去......
扭头看向身后堆得满满当当的炸弹，几乎塞满峡谷。
这才稍稍安心一些，抹去嘴角血迹，担忧地眺望燕州方向。
师父他不会出事的......
然而这覆盖天地的金色阵法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忽然就消散了。
巨大的符文在皇殿上方暗淡下来，然而复杂的纹路却在一点点亮起金色的光芒。
方才的威势只是开启时的先兆，如今才是渐渐苏醒的过程！
躲在人群里的两名带剑男子悄悄摸到近前，看着在外殿等待受封的陈安与南行两人，纪平牙关紧咬，手按在剑柄上，看向身边的付青锋：
“还不动手？”
付青锋表情古怪，姜承平似乎已经意识到青鸢的不正常，昨夜商议并没有拉他去，只是看这样......
太后国师跟江镜明好像是一伙的？他们想做什么？
付青锋眉头拧出两个疙瘩：“再等等。”
江云看着金光一点点亮起，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炽盛。
不再看天上的符隶，回头紧盯着姜承平。
对方正微笑地看着他，拂尘挽在手里，法球也并未放出，奇门遁甲再强，也不可能直接作用到自己身上，再说还有血誓......
青鸢还在，虽然觉得他有点古怪，但却没有丝毫动作，应当稳定下来了......
不对，不对，忽略了什么？忽略了什么！
江云目眦欲裂地扭头，剑刃瞬间出鞘！
“江，镜，明！！！”
皇城上下目瞪口呆！
下方的江镜明身影忽然如同泡影般消散。
[奇门·镜花水月]
江镜明丝毫不管身后杀气滔天的江云，曾残虐妹妹的佩剑已经被韵养成一柄威能无穷的神剑，绽放着至阴至阳的光辉，向着嵌入虚空的玉佩狠狠斩去！
面上是种解脱似的狂热，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巨大的符隶，所有贪婪的挡箭牌，所有血泪的幕后黑手！！！
就是你让王权肆无忌惮，就是你让这个王族变成一个丑陋的变态家族！
让一切都毁灭吧！！！
以他的天赋，按理说早就到了移山境，房官星鉴太过艰涩难懂，这才迟迟突破。
然而带来的威能也是无穷的，仅仅移山境二重天，就足以硬抗移山境五重天的修士！
然而这一剑却被死死挡住了。
江镜明呆呆看着那道屏障，果然，还是太天真了，怎么可能没有防护呢？
江云在背后狰狞袭来，玉剑瞬间贯穿了那具身体，劲气撕裂江镜明一身衣甲，非男非女的妖异身躯显现。
群众全部哗然，谁也想不到雾州牧守竟然是个阴阳人！
玉剑狠狠一拧，将这位阴阳人的五脏六腑搅得俱作点点血泥。
江云拔剑而出，对着江镜明当头一斩，狰狞道：“你这个怪物，倒是我小看你了！”
江镜明却忽然笑了。
江云心中大惊，手上剑势再快几分，瞬间将眼前之人一分为二。
然而对方的气息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盛。
“怎么可能？！”
江云不敢置信地后退，他这一剑绝对可以湮灭一位移山境五重天修士的神魂了！
被斩成两半的江镜明两幅身躯竟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构造！
[房官星鉴·分灵]
一男一女两人缓缓走出，面相都是江镜明的模样，妖异的俊美。
江云退到天坛侧，下方是怀阳百姓与一众大官，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剧变。
咬了咬牙，绝不能退缩，否则何以服众？
对方功法诡异非常，可笑自己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只当其修为过低不在理会，今日却是栽了个大跟头。
只是自己也不是没有后手！
江云冷哼一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玉牌，猛地捏碎！
两名“江镜明”同时露出痛苦的神色。
江云冷笑道：“就凭你还想夺权？别忘了你的魂誓还在我手里，马上你就要灰飞烟灭！”
江镜明痛苦的声音中有着诡异的愉悦，一男一女的迷迷声音如梦似幻，妖异无比：
“错了，错了，皇上，我，并不想夺权......我只想要，想要一个一个一个......”
江云不解：“什么？”
挣扎在痛苦中的男女江镜明抬起妖异的脸，俊美如同仙君，狰狞如同厉鬼，疯狂大笑道：
“我只想要，你们这一个所谓的王族，彻底灭绝啊！”
神魂在破碎，他的力量却迅速暴涨着。
[房官星鉴·散灵]
如同厉鬼般飘忽而来，撕裂沿途的一切！
江云看着眼中一片疯狂之色的江镜明心中大骇，再也不顾能否服众，就要御剑逃生。
只要拖过一会，这家伙马上就要魂飞魄散，可恶，这个疯子，究竟是为什么？
对着下方的姜承平大吼：“国师，快随我诸此反贼！！！”
然而令他心凉的是，姜承平挥了挥拂尘，巨大的八卦阵图将天坛笼罩，遁法瞬间失灵。
江云不敢置信道：“为何？这是为何？违背血誓，你也要死！！！”
姜承平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减，神魂中裂痕密布，可他却一改往日的风轻云淡，看也不看江云，对着怀阳百姓状若癫狂道：“师弟，师弟，你看见了吗？马上这个天下，就将群龙无首，你要守护的王朝，我们曾经要守护的王朝，持续了两千年的腐朽王朝，今天，要毁在我手里了！”
他如疯如魔，面上半是狂笑半是迷茫，将所有秘密都说出口来：
“是的，是的，都是我，是我让那个自负的傲慢蠢货出兵，是我泄露了消息，是我让天下大乱，是我，都是我！”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间像是静止，只剩姜承平一个人在大殿里狂笑，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欣赏他的杰作！
“是的，一切都是我，我设计杀了萧开甲，我设计杀了张道衍，我设计的！”
这个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似的国师现在如同得意的小人，嘴脸丑陋无比，却忽然平静下来，对着青鸢道：
“早就觉得你不正常了，不过没关系，现在看来，你我目的是一致的。”
姜承平周身开始寸寸碎裂，江云此刻已经与江镜明斗作一团，捏碎了所有魂誓！
青鸢沉默地看着，圣人一直没有发号指令，他只能按兵不动，可是现在，他马上就要步姜承平后尘。
上方天坛已经被大战毁的如同废墟，先农坛也好，太庙也罢，无数记载历代皇帝，诸天神佛的牌匾雕像，全都被激荡的剑气撕裂开来。
江云浑身浴血，江镜明已经快要油尽灯枯，意识都要丧失，然而本能中的黑暗复仇愿景，还在驱使着两具分灵身躯拼死袭杀江云。
江云不甘地怒吼，眼中却是浓重的退缩之意。
只要再撑一会，只要再撑一会！！！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顾生死，也要搅乱我的好事！！！
他根本无法理解，有人会抛弃生命做这种可笑的事情，百害而无一利。
姜承平挽着拂尘，坐在真龙王座之上，仪态十分粗鄙，两脚搭起，活似一个小混混。
看着天上金光渐亮的符隶与渐入死境的江云，他得意的哈哈大笑：
“陛下，我的陛下，你一定想不到吧，你一定想不到，为什么我们身居高位，却不惜做这种遗臭万年的事呢？”
忽然面色狰狞起来：“为什么？因为你实在是太蠢了，你这生来就在王座上的宠儿，你岂能体会我们辛酸？”
然后像变脸似的微笑，踩在尊贵的真龙王座上，像是踩在一块木板上，仰天狂笑道：“数千年的王朝，就要毁在我手里了，哈哈，周朝开国皇帝都没做到的事，我做到了！”
“是我，都是我，我是天下最大的——乱世之臣！”
“啊，陛下，这就是我的抱负，你永远也不能明白的抱负，正如你不能明白他的心愿一样......”
看着天上死斗的两人，他得意大笑，拂尘一扫，将殿内所有的金碧辉煌全部打碎，丝丝裂纹已经爬上他的面容，可他却笑得那么猖狂。
真龙王座是件稀世的珍宝，此刻却被一脚踢翻，这传承了数千年的王座，现在如同一件沾满污泥的泥凳。
江云一招不慎，被女身的江镜明从后心偷袭，浑身气势大跌，嘴角溢血，披头散发，面上一片疯狂，眼中却是惧意横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失去我的操纵，山河社稷令失效，天下覆灭！！！”
江镜明癫狂如魔，一阴一阳的诡异能量相互交替，阳则刚猛难御，阴则跗骨之蛆，时分时合，如奇兵制敌，他分明修为低于江云不少，却招招压着江云打。
除了尸解，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来求死的，而江云是来求王的。
求王的贪婪之人，如何能胜过求死的疯狂之魔？
口中无意义的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尊贵的王血洒了满地，每一滴血都令他厌恶，所谓的王脉如此的恶心，所谓的王族如此的疯狂，我憎恶这个世界，我憎恶我的血统，我憎恶这个王族！！！
姜承平哈哈大笑，怀阳城早已反应过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陈安与南行呆呆看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出神了。
八卦奇门在皇宫中爆发巨大光芒，将金銮殿毁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废墟。
原本辉煌的王宫就这么沦为一片残垣断瓦，一如玉瓶被打碎。
姜承平浑身开始消散，却没了癫狂的神色，平静的弯腰捡起一块碎瓦，喃喃道：
“原来所谓的王宫，碎了之后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也没什么不同......”
“师弟啊师弟，我的好戏，你满意吗？”
“如果我们没有生在一个时代该多好......”
这个混乱天下的罪魁祸首看向青鸢，笑道：“你背后的人也快出来了吧，可惜我看不到了......”
神魂破碎，记忆迅速流失着，一种执念还在心底坚持。
一生习艺，天机术数奇门八卦，自己一直领先同辈，唯有师弟能与自己一比。
自己本该是笑傲天下名垂青史的一代国师，自己的名字本该被刻在史书上万载流芳。
但没有了，皇帝的自负毁了一切，既然无法流芳万载，那就遗臭万年吧！
我们这些术士，不就是如此么......
天机阁，天机阁，呵呵，挣扎于功名，如何参的透脱俗的奇门八卦呢？
身型消散大半，他的心中没来由的一种明悟。
“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境界忽然突破，却难挽死兆，勉强延续着他的生机，对着天空一挥拂尘。
江云左臂被断，阴阳二色侵入四肢百骸，深入神魂，脖子上还有着一行深深血洞。
那是江镜明用牙给他咬的。
虽然对方功法诡异，拼死袭杀，可他毕竟修为远胜。
勉力将那两具妖异尸身甩开，魂飞魄散的尸体还在用着疯狂的阴怨眼神盯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颤抖地走向那即将全亮的符隶，快了，就快了！！！
伸手将要触摸之时，笼罩的八卦图爆炸了。
“姜承平！！！”
濒死的国师哈哈大笑，身型彻底消散，只余下一行字留在外殿的大地上，震撼着每个人：
乱世国师姜承平到此一游。
承平，天下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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