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露露的洋娃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进房间，亚当微眯双眼，窗前的倩影渐渐清晰，南浦一脸淡漠的从窗台向病床边走去，两人四目相对，亚当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南浦先开了口：“好些了么？”
“嗯”亚当抬起头鼓起勇气，“她……”
刚开口，便被南浦用飞快的语速截住。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已将她送去疗养院；安那里我已派人将我拟好的书信送过去了，你且安心养伤。”
亚当神色几分复杂。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白床单，一句“对不起”悠然飘荡在空中。
南浦起身离开一副满不在乎，仿佛听不到的样子，终究还是生气了？
倒不是真的赌气，她只是有些透不过气来，她不知该对这句对不起作何反应。
兴许衣衫有些单薄，她双手环臂抱紧自己，移步走廊，胸腔中却还是感到闷闷的。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休养几天也就罢了，只是亚当与南浦之间不像以往那样亲密了，两人都极力回避着这点，每每触及到那场大火，两人总是极有默契的避而不谈或寥寥几句，安把他们的互动暗暗看在心里。
南浦近来面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少，不是远远地望着某处发呆便是挂着浅浅的微笑，目中时常空洞无神。每每安打趣她，她又极为戏谑的怼回去，脸上还是那副略带挑衅、得意洋洋的笑，与以往一般无二，细心的，却瞧得出那笑意未达眼底。
夜色降临，南浦换好纯棉白色睡裙，掀起被子躺在床上，亚当给她细心盖好掖住，抬起烛台刚要走，一只藕白色的小手便抓住了礼服的一角，泡泡袖顺势褪到了臂肘处。
这是近七天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亚当脚下一顿。
“明日收拾一下，我们去探望探望夏露露。”
两人一起生活了十几个冬夏，彼此心中想的什么还是能猜到的，亚当嘴角上扬。
在疗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的夏露露坐在大树下，安静的侧颜逆着阳光，金棕色的发丝微微透亮，与那日在火海中癫狂的她判若两人。大抵在极度悲伤和绝望下的人爆发起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吧。
夏露露依然憔悴只是比起前些天看起来要好太多，兴许是被疗养院宁静与祥和感染的缘故，她终于冷静下来，已经能和看护人员进行简单的交流了，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和身世，她和其他人一样。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所有进疗养院的人大抵都有不为人知的病症和伤痛，而这些伤口会在夜里裂开，血淋淋的回忆入梦而来，撕碎所有平静，让人痛不欲生。
前来探望的主仆二人顺着看护人员的指引远远地看到了单薄的夏露露和她那抹落寞的笑，南浦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个美好的生命差点就毁在了自己的蛮横和自私上。
南浦快走几步，来到夏露露身前。
“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但还是请允许我向你正式介绍我自己，奥古斯丁·南浦，这位是亚当，我的侍从。”
眼前的阳光被遮住，夏露露视线上移，从南浦翠绿的荷叶裙边到她那双明媚的桃花眼。在她身旁是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夏露露瞳孔倏然收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脱南浦的眼睛。
“斯蒂芬·夏露露”
夏露露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南浦，把头一歪，斜眼笑道：“现在，奥古斯丁的小情人是不是该把我押去大牢了？还是……奉了女王的口谕来将我就地处决？还真是够贵族的呢，都到现在了还弄什么自我介绍。”
“哦，对了，要说你这主人也是够称职的，为了按规矩办事，就派自己的仆人从大火里把嫌犯带出来，要我是你，还真没这觉悟，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干脆烧死在里面还倒干净，不过也罢，贵族做派嘛。”
“这你倒真误会了，我还真不想救，可这亚当是越来越有主见了，我这当小姐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有，你也不必急着寻死，斯蒂芬就留下你这么个独女想必也成不了气候。如果可以，请和我们讲一讲斯蒂芬家族，毕竟这个贵族的家徽我可是鲜有耳闻。
“我能拒绝吗？”夏露露一只手抱怀，一只手托腮，挑眉望着南浦。
南浦笑容僵住了。
“不过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就算不给您面子也得给您的仆人一个面子。”南浦又一次怀疑那个相册是不是扔的太狠了。
“不过事先说好，知道的太多对你们没好处。”夏露露，沉吟了一下，陷入沉思中。
“苏珊，苏珊，爸爸和妈妈呢？这次又带回来什么宝贝，让我看看。”
“小姐你慢点，子爵和夫人在书房议事呢。”
夏露露从楼上飞奔下来，冲到书房。
“砰”的一声把门撞开。
“夏露露！”斯蒂芬夫人陡然提高了分贝。
“好了好了，下次别这样了，这可一点都不淑女。”斯蒂芬子爵一只手牵着夏露露，另一只手在夏露露的鼻尖轻刮了下。
“斯蒂芬，你总是这样惯着她，她岂止是不淑女，连学的礼仪都忘干净了，这样怎么和其它大家闺秀相比？”
“我的女儿不需要和其他人相比，再说其他大小姐能有露露这么高超的剑术吗？”
“女孩子学什么剑术，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我可从来没把露露当女孩养过，再说我家露露不比男孩差，将来就算招个出息的小伙子入赘也好过嫁到皇亲国戚那里受苦去，我这万贯家产总要露露继承才能安心。”
“惯吧，你就惯吧。”斯蒂芬夫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言语间却是掩不住的幸福。
“爸爸就是开明。”夏露露靠到斯蒂芬子爵的身上，朝着斯蒂芬夫人挤眉弄眼道。
夏露露的举动令斯蒂芬夫人哭笑不得：“露露，妈妈和爸爸要商量些事，你先让苏珊带你看这次带回来的宝贝去，有鸽子血缅甸红宝石、矢车菊蓝宝石还有希腊的女神塑像。”
“哦，妈妈！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露露失望的拖着长腔。
“哦，是吗？那这个呢？”斯蒂芬夫人从身后拿出一个洋娃娃。
夏露露惊呼一声，紧紧将娃娃抱在怀里，那是个有东方特色的娃娃，一双凤眼下是一张樱桃小嘴。露露喜欢妈妈做的娃娃，精致且独一无二，最重要的是这证明在旅途中妈妈一直思念着她，这让她有被爱的感觉，独自等待爸妈回家的苦楚也因之减弱了些。
得到娃娃的露露兴奋地满脸通红，转身就要奔回卧室好好欣赏一下。
“等等。”子爵叫住她
“露露，你到那边坐着。”子爵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斯蒂芬!”夫人对子爵的举动有些诧异。
“夫人，她总该知道的。”
“露露，你知道爸爸的这些宝贝是从哪来的吗？”
夏露露歪着想了想“在外征战的大英帝国勇士通过爸爸进献给女王的。”
“那勇士们的宝贝又是哪里来的呢？”
“各个国家为了求得我国军队的庇佑向勇士们进献的，。”
“那你可知勇士们与谁开战？”
夏露露迷茫的看着爸爸。
斯蒂芬亲昵的摸着夏露露的鬈发说道“傻孩子，勇士们打的就是这些进献珍宝的国家呀。”
嗡的一下，夏露露脑袋一片空白，错愕的半启红唇，好一会没说出话来。
子爵还是和蔼的看着夏露露，笑意不减，只是眼神中有几分审视和锐利。
夫人走到夏露露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垂眼帘似有几分不忍，却也没多说什么，女儿不能一直生活在童话里。
夏露露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用极快的语速质问道：“爸爸，你是说我国派出军队出航并不是扶持他国，相反，我国现有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靠劫掠他国维持的，所以根本不存在勇士，只有强盗对吗？”
听到女儿这么说，子爵反而笑了，他解释道：“对也不对”他啜了一口茶，“对被侵略的国家而言我们无疑是强盗，但对英国来说这么做是一种再正当不过的行为了。那些出征者给殖民地带去的是噩梦和耻辱，但对英国来说他们是日不落帝国的建造者，我们每个人都享受着侵略带给我们的利益，所以如果说他们是强盗，那我们成什么了？。”
“帮凶。”夏露露闷着头答道。
“所以说，他们是勇士，亲爱的。”子爵又拿起红茶，用嘴唇碰了碰，有些凉了，便转手放下，摇铃叫苏珊进来，换杯热的。
斯蒂芬夫人看到夏露露的脸色不太好，便担忧地问道：“露露，你还好吗？”
“妈妈，我不好。”露露带着哭腔答道，显然“帮凶”这个名号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有损她的骄傲，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和穷凶极恶的“帮凶”扯上关系，更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祖国竟是他人眼中的强盗国，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可斯蒂芬子爵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好了小帮凶，坚强点。最近你的勇士们对我们严格向查理国王进献战利品的行为颇有微词，我打算将此事上报给国王，你可知此事的重要性？”
泪光点点的夏露露，嘴唇因紧抿微微泛白，然而听到爸爸的话，她还是郑重的点了几下头。
外派的舰队有大多数人是海盗出身，他们贪婪成性无恶不作，要想收买他们，让他们乖乖听从国家的指令可谓难上加难，但是人就有弱点，他们不论多富有却只能是人们口中不入流的海盗，伊丽莎白女王看到了这点，她以一个女王的智慧和胸怀接纳了他们，赐予他们荣耀，以为国争光的名义使抢劫合法化，而与此相对，这群海盗将为国所用。耀眼的光环是统治者手中金色的锁链，牢牢的掌控着这群野蛮人，从德雷克在甲板上被封爵的事一直被海盗们津津乐道就足以见得这锁链有何等的魅力，而对舰队不问出身的优待也是自伊丽莎白时期开始持续到现在的斯图亚特王朝。
然而本性难移，奉国王之命收缴战利品的斯蒂芬伯爵被他们视为夺肉之患，他们也曾威逼利诱过斯蒂芬子爵，但子爵油盐不进。这倒不是说斯蒂芬子爵多清廉，事实上是查理二世忌惮富可敌国的的斯蒂芬子爵所以特意将他安排在这个看似油水很大的肥差上，但他的眼睛可是一刻不停地盯着斯蒂芬的动向，稍有不慎便会因贪污的罪名没收家产，削爵为民，即使斯蒂芬恪守本质，有舰队们虎视眈眈，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
近来，因为最新一次的收缴，斯蒂芬当众严惩了十一名私藏战利品的士兵，局面有一触即发之势。慎重考虑下，斯蒂芬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该舰队这些年私藏战利品、在港口附近□□民女、聚众斗殴、滥用私刑等劣迹进行详细罗列，准备上报给查理国王，不出意外，查理国王会很乐意借此机会打击一下舰队嚣张的气焰。
此事胜在先机，如果让这帮“海盗”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
画面一转，
夏露露推开门，站定在大厅中央
笑容凝固在脸上，手中的野花散落一地，雪白娇嫩的花瓣沾染了血污。
那个口口声声要选自己做接班人的爸爸，胸前被贯穿了几个漆黑的枪口，整个上身被鲜血染红，那双没了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那是斯蒂芬夫人倒下的方向。
斯蒂芬夫人的发髻松散，一半金色的长发狼狈的糊在脸上，领口破烂不堪，趴倒在地，一只手还伸向斯蒂芬子爵，不难想到，临死前她用惊人的毅力，拖着残躯爬向她的丈夫，却在离他只有一掌之距的时候再也没了呼吸。
而仆人们则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全然没了生前那井然有序的体面样子。
唯有妈妈送给夏露露的娃娃静静地坐在餐桌上，眼睛也不眨
……
那时候，世界很大，却只剩下夏露露和娃娃。
……
那些天，夏露露抱着娃娃躲到后院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昏昏沉沉的她，在梦中听到爸爸妈妈在呼唤她，爸爸的小胡子整齐而优雅，温柔的妈妈慈爱的向她伸出双手。她一时间什么也不想，就想扑到妈妈的怀里，就像往常他们远行回来一样。
但当她刚刚碰到妈妈的手，妈妈和爸爸就满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她想叫，叫不出来。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一阵嘈杂的响声：很多人跑来跑去，还有搬东西的声音。
但她不想醒。
是什么时候醒的呢？
是清晨的雨水将树洞浇湿，嗖嗖的冷风吹打在夏露露滚烫的脸上。
夏露露软绵绵的从树洞里爬出，饥肠辘辘的她顾不得脏，跪在地上捡拾着被雨打下来的苹果。
洋装沾满泥巴，她不知道。
此时乌云散去，阳光均匀的洒在那个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府邸：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水中，通体发亮，美得不真实。
若不是大门上贴着明晃晃的封条，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夏露露做的一个梦——爸爸妈妈只是去远行了。
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不再回来了。
夏露露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唯有紧紧地抱着娃娃，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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