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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心猿意马


“锉刀。”

        “……”

        “锉刀给我。”

        “……”

        “花卷?!发什么呆呢?锉刀给我啊,就你抱怀里那堆,靠左边最上头的那个——”

        江游并不知自己成了赏心悦目的戏中人、画中景,一心扑在手艺活儿上,想把新门板上有些扎手的毛边磨掉,连叫了花卷两次,朝她的方向伸手接东西,却不料等了半晌没动静,只好扭头给她叫魂。

        “啊,好!”花卷陡然回神,忙把怀里的东西重新摞回江游事先就铺在地上的那块大麻布上,拣了锉刀递到他手里,“给——”

        此时江游已经又拿半个后脑勺对着花卷了。

        她应得急,江游握得也快,就连带着把她还来不及离开他掌心的指尖也一并握住了!

        有时候,人的感觉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假如此刻,是花卷给在楚去辞递物件时,被他错手握住,那她必然要把他的手直接掰过来瞧瞧,再揶揄一句这手的这细嫩程度一点儿都不像当小厮的。

        假如此刻,是江游在让江亭亭给自己递物件时,错手握住了她的指尖,那他必然会立刻把手一甩,然后嘲笑她的拖延症愈发严重,连动作都开始慢半拍。

        可偏偏此刻月下的两人,是江游与花卷。

        没有揶揄,没有嘲笑。一个忘了从温热的掌心中抽手,一个感到那指尖微湿的冰凉下意识地回眸关切。

        若忽略掉同在掌心的那把小锉刀,远远看去,这一幕便是江游回身主动执起了花卷的手。

        “你……很冷吗?”半晌,江游没有主动松手,反而低声问了句。

        “不、不冷啊。”花卷于是如梦初醒,抽回手背到身后,只觉之前那点儿上头的酒意卷土重来,答得有些磕巴,“习武之人怎么会冷?可、可能就是做噩梦发了些冷汗吧……”

        江游闻言“哦”了一声,他没有过做噩梦的经历,童年最大的“噩梦”就是江盏。

        但他还是蹙眉沉吟起来,像是极认真地思索过后,才又上前半步,把花卷的手牵起来,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下,一脸严肃地把锉刀交回给她。

        “噩梦里的万象都是无形的,所以我们才会无能为力,无法战胜。但只要有敢从梦里出来的,那便是神也可砍,魔亦可杀,更何况是作祟的人。就像这门板的毛边,扎手是扎手,但其实只需要一把锉刀,你就能把它们通通磨掉。”

        花卷眸光一颤,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锉刀,听见江游的话音继续从头顶传来,温和得有些不像话:“要不要试试?”

        “所以……”而后不知隔了多久,花卷缓缓地握住了那把锉刀,低声的询问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修?”

        江游无言以对,并再次忍不住当着人面就腹诽起来,这丫头是气氛终结者吧!他再三斟酌,深思熟虑了好半天的感人之辞、肺腑之言,就被这么没心没肺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哎,就当是吧……”江游认命地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干活。

        他身后,花卷又摊开掌心,歪头觑着小小的锉刀,想起方才某人那郑重其事宽慰人的模样,嘴角止不住地翘了起来。

        同病相怜处的彼此共鸣从不鲜见,云泥殊路前的笨拙赤诚才尤为珍贵。

        花卷并不是自怜身世,现在的她卷卷门有这个遮风避雨的“家”,有师父,有师姐师兄,有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利刃在手,已经很好了。只是在她眼中,阿行的一招一式间都藏着疏狂的不羁,纵跃时更好像并不以天地为限。少年人能有这份不拘无束的心境,想来人生至今十几年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太大的波折与磨难,可谓与自己境遇截然。

        只是没料到殊途竟能同归,他竟懂得自己手握刀剑便可以不惧的胆气。

        也许这世上感同身受真的很难,但当一个人能不虚饰不傲慢,掏空心思,竭尽所能地为另一个人设身处地时,未必不会生出无需言语的灵犀。

        “喂,还愣着做什么?”江游把门都摆弄好了,抱起几捆早就扎好的茅草,跃上柴房顶,居高临下对睨着花卷,“早点做完,早点收工,不准偷懒。”

        听他还哼哼唧唧地负着气,花卷笑眯眯应了,就真去磨门板上的毛边,顺便打算挑个新话头,把前篇揭过:“江司官——”

        “阿行。”江游纠正她。

        花卷从善如流地改口:“阿行,其实今天下午你摔下去之前,我还有话没说完的。”

        什么事不好提,非要提下午那马失前蹄的丢脸事儿。江游闻言脸更黑了,黑得都快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但出于多年来的“涵养”习惯,他还是只用云淡风轻的口吻问:“什么话?”

        “就是关于师姐师兄的事儿,我很早就想撮合他们,但平时师父靠不住,就我一个人,也没个帮手。”花卷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想让他们有个在门派外独处的机会,好鼓起勇气,把心里话直接告诉对方。这样总是一个对我左耳朵说,一个对我右耳朵说的,彼此又不知道。那我何时才能有个春卷师侄?”

        再闻“春卷”,江游已经从容淡定了许多,只是问她:“你打算怎么做?就以你的名义把两人约出去硬聊?”

        “当然不是!”花卷很想给他一个“如果这么简单,那我要你何用”的眼神,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求人办事,态度不能太嚣张,便只是假笑两声遮掩过去,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我可以用师兄的名义给师姐一张字条,再以师姐的名义给师兄写一张字条,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然后再趁他们俩见面之前,我们先去那儿布置一番,烛光啊鲜花啊纱幔啊,都可以安排上——这样他们到的时候,就会以为是对方为自己准备的。”

        好家伙!敢情是两头骗啊!

        江游不禁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由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老道的“爱情骗子”。

        “我就……”花卷被他这“刮目相看”的眼神盯得也有点儿心虚,就嘟囔着解释了句,“戏里看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爱情这碗猪肉啊,真是肥美得让人发福。江游暗自憋着笑,态度上表现得无可挑剔,点点头道:“嗯,这事儿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花卷对他的配合很满意,杏眼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那我一会儿回去就先去写字条,至于约什么时候见面……唔,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是咱们再多准备几日?”

        原本江游想说拖延症要不得,决定了的事就要尽快去做,再多拖几日,到时考察期结束了,可就抓不到自己来帮忙了。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没了打趣的兴致,末了只是轻笑着一耸肩,表示随时都乐意奉陪。

        “我都行。你决定。”

        奇怪,今晚他怎么这么好说话?花卷有些意外地把眼睛睁大了些,仰着头看他的表情,却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江游觉得她脖子抻着怪酸的,就从屋顶又跃下来,站在她面前问。

        “没什么。”花卷当然不会把心里的好奇告诉他,只是眯眼一笑,“我决定了,干脆就在约明晚,然后明早我们就……”

        起先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说的,后来也不知怎的,花卷忽然就有了这种事情该小声密谋的意识,于是话音越压越低,越来越轻。

        最后江游为了听清,只好俯身凑到花卷身边,听她细如蚊蚋的耳语。

        偶尔几次走神时,江游就会瞥见她轻颤着的细密睫毛,会嗅到她身上蜜饯与花糕的淡淡甜香,也会悄悄试着把月光下两人本就挨得极近的影子,再挨近一寸……

        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日,江游酒后回首少年时,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在那一晚的夜风中,懂得了何为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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