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忍着


天色渐晚,清雅少年垂着绀青的眼,面色见沉。

        一连又行五日路,裴既明便一直待在马车里被重重看守。意外的,那位心高气傲的太女竟不曾再来试探他。

        甚至怕他无聊似的,放了瘦了许多的枳迦回来伺候。枳迦刚一上马车便伏在他脚下呜呜哭了一场,诉说着这些日子来的苦楚。裴既明听着,却也只能听着。

        他淡淡垂着冷寂的眸子,寒声抚慰他:“前路还长,莫哭。”

        徽地一直下着雨,晋朝来的将士们都觉得蒙了一层水衣在身似的。楚衔枝也恶心这天气,有些烦闷。早知便提前攻城,白白遇上这讨厌的节气。路上扎营搭寨,竟然连被褥子都湿了。离边城只剩那方大河的时候,大军再度休息了一段。这条河宽且湍急,中间一段深不见底,正巧有一漩涡。掌舵的要是不注意,掉下去便没有活路。

        她这些天重又沿路勘察了一遍地形,命人画图的功夫顺带歇了脚,在帐子里审送来的折子。

        一面批,一面冷笑:

        “好个袁隆昌,进棺材的年纪还不肯消停,趁孤不在便日日弄些屁事来寻孤麻烦。念霜,磨墨。”

        亭亭玉立的美人浅笑着上来拾起墨锭,看了眼奏折细声道:

        “殿下,奴婢来前记得他三月才说要告老还乡带孙儿呢。怎么又赖着不肯走了?真是一门心思想要扶二殿下上位。待到殿下回朝给他些教训吃一吃。”她有些忍俊不禁,秀美灵动的杏眼也弯起。

        楚衔枝批累了折子,淡淡睨了眼自小伺候自己的婢女,似笑非笑:

        “先不提他,你昨日来接应时可瞧见那徽国世子了?”昨日她特许那主仆二人出帐散心,见了面也不足为奇。

        念霜放了墨锭,点头,脸上不知为何有些泛红:“夜色深,只来得及瞧见背影。看着很是高挑颀长,半点不像奴婢以为的瘦弱呢。”

        提到裴既明,楚衔枝起身,兴味地看着念霜莫名惹桃花的模样,了然:

        “怕是不止瞧见了背影罢。”

        念霜一下就不自在地低了头,不想叫主子看见她那点心思:“奴婢去盛碗莲子羹来。这徽地不愧是鱼米之乡呢,什么蔬果都长得肥大壮硕。”

        楚衔枝昂昂头,闭眼缓着眼中的涩,懒懒叫住她:

        “孤不用,给那徽地世子送去吧。顺道嘱咐他收拾收拾,下午便随孤上船启程。”

        念霜应声,又小心问道:“殿下今早一粒米未吃呢,当真不用些什么垫垫肚子?奴婢擂一碗茶来?放些这地方的特色果子,香醇极了。”

        楚衔枝睁了眼,大步流星便出了帐子:“不用,孤先行操练将士,你看着底下人把东西收好。若是快些,明早就能回到我朝地界。”

        念霜福福身子,不敢再言。

        路上众人见楚衔枝便纷纷恭敬地行礼,满脸胡子熊一样的大将早在帐外等候多时,一见英姿飒爽的太女现身连忙挤开众人凑上跟前来作揖,谄媚一笑:

        “太女殿下,末将有事要奏!”

        楚衔枝极为嫌弃地踢他一脚,蹙了眉:

        “林羞花,你他娘的几日没洗澡了?”

        大将捂着沾了泥巴印的盔甲连连往后退,讪讪:“太女莫要怪罪,末将是个乡下粗人,每日洗澡实在是难受啊。”他偷摸抬眼,见太女不曾显出那似笑非笑的样,便稍稍安心,请她到了稍微僻静些的帐子恭恭敬敬地压低了嗓子:

        “探子来报,翻遍了徽王宫的地砖也不曾瞧见传国玉玺,传言中的那群巫师更无去向。后勤倒是新得了些财宝,正绑在车上赶路呢。”

        林羞花熊脸上这时半点不着调都无,小心睨着楚衔枝莫辨的面色,他粗眉一竖,透股说一不二的杀意:

        “这徽世子嘴巴忒硬,旁敲侧击也套不出东西。老徽王如今又口不能言,半个活死人。殿下虽拿徽地开了刀,呈上一份礼稳住威望,可我也听闻朝中的老东西还是不肯消停,怕是路上准备好了圈套呢…末将寻思,不如趁咱们班师回朝的机会将那几个骗来杀了!一了百了!我是个无牵无挂的粗人,做这事再合适不过。那些个老世家的兵蛋子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做不成大事。”

        亲信这遇事就莽的性子叫楚衔枝要笑不笑,悠然摇头。

        “不可。传言这东西难得空穴来风。徽王君一个小族壮大如斯,定有能人相助。不管是巫还是旁的,等便是。你收了那鬼点子,孤好生待了那世子十日余,本意不过就是慢慢撬开嘴。况且孤自小被封为太女,他们不忿又如何?前有父君母皇顶着,衔清又年幼,那些老古董再不满意女子继位也只能私底下动作。

        …待孤回朝慢慢拔了那些桩子。这个徽世子,有大用。先如此,你不可轻举妄动。”楚衔枝踱步从账中出来。

        “殿下还想拿他做什么?”林羞花跟在后头,眉头拧成个八字,一想起那细皮嫩肉的徽世子心里便忍不住地冒酸水。

        他搓搓几日没洗有些发痒的胳膊,脸上横肉叠地如同沙皮狗。

        楚衔枝斜斜瞥了他眼,丢了句自有筹谋便扔下他走了。

        林羞花鼻孔里哼出两股闷气,瞧着太女那挺拔修长的背影,拧着脸没忍住又道:

        “那徽世子裆1里没二两肉的样…瞧着就不得劲!若是我,管他什么玩意,通通杀个干净!”

        正想到些什么不好的,忽然身旁咯吱两下,一道颤颤巍巍的细尖嗓音便叫了起来:

        “你这狗熊,你背地里诋毁我家世子!你好不要脸!”

        林羞花眼一瞪,下意识要杀了这偷听的贼人。腰上别的刀刚出鞘,他却看清了指着他气得脸红的唇红齿白小太监,一挑眉,放了刀,粗莽大汉粗声粗气地故意吓他:

        “哟,我他娘当谁呢,原是你这个贼老鼠!怎么,老子哪里说错了?你这死太监,你家世子裤1裆里要真有货怎么连我家太女一招都不敢接就降了?那病歪歪瘦唧唧的兔儿爷样,老子一拳便能打得他两个鹌鹑蛋爆浆!”

        “你!你——!你们欺负人!”枳迦气得结巴,指他的手指抖了起来,眼里包了圈泪。

        “你欺辱我这些天就算了!我家世子又没有得罪你!你就是嫉妒!我家世子分明,分明…!你这妒夫!你们晋朝的都没有好东西!”

        林羞花啐一口吐了唾沫,碗口粗的胳膊抡起来就要给矮矮小小的枳迦一个大嘴巴子,不妨帐子一旁竟然走出了位仙姿玉容清雅无双的少年。这人是林羞花从未想到的,一双冷然的眼迎上他的大掌,不躲不避似乎也不曾因他的恶语生气,浑然一股轻易不能近身的味儿:

        “林将军息怒。枳迦不过气急。”

        林羞花一愣,他娘的这徽世子居然就在一旁?也不知他…被他听了多少。

        他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又嬉皮笑脸当个没事人:

        “原是这样,那是我莽撞了。我这人自小混在土匪寨子里,学得一口粗鄙之言。后来才被太女收编,哎呀这个粗鄙之言啊就是改不掉,一个不小心就脏话连篇,世子还请莫要介意,莫要介意!末将还有军务,先走了。不打扰世子散步的好心情!”

        话音刚落,这粗鄙大汉一下子没了影儿。

        枳迦凑到主子跟前边抹泪边愤懑不平:“这些人欺人太甚!尤其是这个林羞花!就是他前些日子老是将烂菜叶扔奴才手边逼奴才吃!奴才被他磨地瘦了七斤!如今竟然还污言秽语!世子,世子您命太苦了…”

        裴既明微皱隽秀的眉,面上依旧冷然,袖中攥起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出言止了枳迦的哀泣:

        “他说的不全错。你更无需哀戚。亡国阶下囚历来如此,苟活于世必然会遭诸多非议。如今日这般的,以后是常事。”

        “奴才去求那皇太女吧!那皇太女可比刚才的狗熊讲道理,咱们换个住处,好歹也甘愿称臣了,求她庇护庇护!”枳迦还是难过,口中不住嘟囔。

        裴既明眼中划过一丝讥讽。转身,轻薄的碧洗纱轻荡,竟半点不曾粘上地上污泥。

        “她?枳迦,你天真如斯。”

        晌午已过,裴既明在这小小的圈子了走了遍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赶巧,帐子外早等候了一人。

        “世子想必已用好了午饭。太女命我来送莲子羹,用完了便启程。”清丽极了的姑娘一弯纤腰,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下,便得体地退到一旁看着不过刚回营帐的裴既明。

        枳迦悄悄地捏着银针,面上规规矩矩地同她打招呼:

        “多谢太女好意。只不过奴才在这军营中数天,未曾见过姑娘,姑娘是谁?”

        念霜轻轻弯眸一笑,“奴婢念霜,自小侍奉太女左右。昨夜才来接应,公公不认得不奇怪。”

        枳迦顿了下,轻轻打量眼一身浅蓝的姑娘。个子适中,不似晋太女那般让人不敢近身。秋水眸,远山眉,倩盼飞扬,却同时别有孤清冷的端庄。双平髻上一只莲花簪,出水芙蕖一般的容貌。仔细说来反而更像是他们徽国女子,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倒是想不到晋太女那样的竟有个截然相反的婢女。

        枳迦专眼看主子,等他决定。

        一直垂眼阅书的少年这才慢慢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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