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日梧桐
马车一到地方，冯宝川就掀帘起身，盛夏的梧桐花开的极为旺盛，恰好一缕微风顺着掀起的车帘将花香送入宁佑的鼻尖。
宁佑脸色大变，慌忙起身，差点踉跄着直接摔下去。冯宝川伸手抱住她，呵斥道：“慌什么！”
梧桐遮天蔽日，紫色的花朵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宁佑抬头直愣愣的看着这颗熟悉的巨木，时空产生的巨大荒芜让她头晕目眩几欲跪倒在地，她仿佛听见了十多年前铜把手与大门相撞，敲响了这座府邸……
“咚咚咚”小承佑垫着脚努力去敲大门的铜把手。
“小主子，奴婢够高，让奴婢来吧。”旁边的面白无须的男人心疼地张着双手，想抱住摇摇晃晃的幼童。
来人摇了摇头道：“咱们是来道歉的，要有诚意。”
“哎吆小主子啊，您是什么身份啊。”
“自恃身份，那能叫道歉吗？”承佑摆了摆手，那群乌拉拉的刺客拿大白刀子砍过来的时候，原来电视剧演的一点也不夸张，腿软的时候是真的一步也跑不了……
就在你吓的腿和面条一样软的时，平常那个你有意见的人，突然从天而降，救你狗命，那感觉就……挺酸爽的。
大门打开，一个番子出来，看到她一愣，就要跪下行礼，后面的李满德连忙开口道：“千户，这是干什么，小主子出来，是有闲话找督公，不想惊动他人。”
承佑立即不满道：“是正事！”不能因为孩子小，就不把孩子的话当话。
“对对对，瞧奴婢这张嘴，是有正事找督公。”李满德忙哄道。
黑脸番子犹豫了一下，直起膝盖，躬身小声道：“您先进来坐坐，督公现在在诏狱，奴婢去请督公。”
督主府有一颗大梧桐，是他爹送给汪如海的，她爹和汪如海穿一条裤子，两个人成天君臣相携，基里基气的，你为我进宫，我赠你梧桐，要不是汪如海从不在东宫过夜，宁佑非得替她已亡的母妃怀疑点什么。
不过她爹虽然跟汪如海关系好，但她跟汪如海的关系很糟糕，现下终于有机会瞧瞧这颗耗费了巨大的财力运来的相思梧桐木，迈着小腿直奔而去。
李满德看主子跑了，也拔腿就追：“主子，您等等奴婢啊。”
等承佑呼哧呼哧的停下，李满德顾不得自己喘就给她顺胸口道：“咱，咱这是，跑什么的，可给奴婢累死了。”
“你，你不懂，我这叫，叫乃瞻梧桐，载欣载奔，是激发文学创作的一种行为。”
李满德和黑脸番子一头雾水，激发什么行为？
宁佑看着面前遮天蔽日的梧桐，紫色的花朵时不时从树上落下来，花香阵阵，很满意的点点头：“在这里给我搬个榻，倒点茶，让我再激激发。”
黑脸番子点点头，退下了。
宁佑盖着小薄被，吃着李满德剥的瓜子，看着孙子兵法，喝着茶，惬意的翘着二郎腿躺在梧桐树下等着汪如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的地盘。
宁佑本想大展身手，震惊诗坛，惊掉那群文官的胡子，奈何梧桐花太香了，软榻也太软了，等承佑睁开眼，天都已经黑了，她揉着眼坐起来，看到不远处的有一个肩背厚实的男人正在认真的批阅公文，怕闪着她的眼睛，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昏暗，左右摇曳，柔和的照在男人刚毅的侧脸上，温柔了承佑后来无数眠而不得的长夜。
“奴婢见过殿下。”男人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起身走到踏前行礼，承佑发誓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这人笑过！
承佑偷偷摸摸的把流的口水用被子盖了起来，讪讪的跳下床，扶起他，往后不经意一瞥，就看见了桌上摊开的书，大惊失色，忙上前去盖，被汪如海一把摁住爪子。
汪如海冷着脸说：“殿下，您看的孙子兵法和奴婢看的似乎不一样。”
承佑瞬间怂了，小声地说：“掌印，你别说出去，要不然我这面子没法搁。”
汪如海看着画上女人的腰扭的跟蛇一样，心道您这还要什么面子，冷声道：“殿下放心，奴婢会呈给陛下的。”
朱承佑敢怒不敢言瞪着他，这一页好精彩，她还没看到，她怎么跟原主朱娇娇交代！
摸了摸袖子里的东西，早知道就给他做粗糙点了。
“蒙掌印相救，我不胜感激，之前是我不好，对掌□□存偏见，希望掌印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计较。”说完认真的躬身一礼，生气归生气，道歉也要道歉。
汪如海瞳孔一缩，他如今已是……阉人，当不得君王以礼相待。
跪下将额头贴在地上，声音都有些不稳道：“殿下，您折煞奴婢了。”
承佑被他五体投地的大礼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掌印，不至于不至于，您这样我爹知道了，非得揍我不行。”
两个人拉拉扯扯，承佑怎么也拽不起来他，一急直接跪在了他的对面。汪如海听见声音，吓的目眦欲裂道：“殿下，奴婢是个阉人，您干什么，起来！”
承佑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嗓子里堵了块海绵，汪如海原先是……她爹的伴读，她爹病骨支离，坐在这金尊玉贵的储位上，众人都只道陛下怜爱他这个大儿子，都等他一命呜呼，从不把他当作一回事。
她出生半年后，汪如海……进宫了，他爷爷直接将司礼监的大权交给了他，从此以后她爹之令无人不从。
其中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手一伸，垫在他的额下，汪如海往地上一磕，磕到了软物，偷瞥了一眼，看到是她的手不敢再动，“殿下手上怎么有这么多伤痕，奴婢去拿药，殿下快快起来。”
他今天听闻她来他府上了，十分惊讶，他知道，她不待见他，大概因为他老向陛下告她的小黑状。殿下病弱，他要替他守好这唯一的子嗣，不能让她学坏。
承佑凑到汪如海耳边，不靠谱地说：“掌印，你瞧咱俩像不像在这儿拜天地？”
“殿下！”汪如海差点跳起来，面色青□□：“您……要是在这么自辱，奴婢就禀告陛下。”心头绝望，禀告陛下，什么用都没有。
“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起来了，我不管，掌印不起，我也不起。”
汪如海顿了一顿，起身扶起她，又小心的给她拍了拍膝盖和手掌，“殿下，您这手，是怎么弄的，奴婢去给您拿药膏。”
朱佑摸出袖兜里的玉佩，游移了下眼神，不好意思道：“咳，那啥，我知道你肯定见过很多好东西，这块暖玉是我从我祖父那讨来的，我刻了个平安符给你。”刻的花样，还是她特意询问了她爹的意见，肯定不会出错。
为了这块玉佩，她回去还要给她爷爷和爹再雕两块，手都要雕断了，这就是当孙子的要付出的代价。
汪如海捧过来，轻轻摸着上面的纹路，指尖颤抖，垂头有些哽咽道：“谢谢殿下，奴婢……奴婢很喜欢。”
但最后承佑痛心疾首的跟他讨要她的孙子兵法，汪如海还是咬牙硬着心肠冷酷无情的拒绝了……他不能让她看这种污糟糟的东西！
临近宫禁时刻，承佑不得不回去，临走时转头看向汪如海，认真地说：“掌印不论你是是什么身份，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威风凛凛的，在……我爹心里也是。”
汪如海看着朱承佑眼里流转的微黄灯光，梧桐花悄悄地落在地上，他眼眶湿润，喉头像是卡了一把刀子，仿佛看见了那年他带殿下成功逃出宫时，他的殿下望着他那温润崇拜的眼神。
后来汪如海被马蹄踩碎膝盖，被千把刀刺入肺腑，被吊在城墙上时，至死前，他都在想小殿下有没有逃出去，他的殿下那么温柔的人，死在了满天的大火中，而他的孩子，一定要有最好的结局。
“宁佑，你怎么了，醒醒！”冯宝川半扶半抱着眼睛失焦的人，见她神情悲怆，眼眶红的滴血，他第一次发觉宁佑竟是这般瘦，瘦到仿佛一折就断了……
两颗梧桐，今日已亭亭如盖……
宁佑闭着眼，深喘了一口气，靠着他缓缓直起自己的脊梁，哽咽道：“看这梧桐开的好，一时想起了我爹。”
冯宝川沉默的让她靠着，顿了一会儿，伸出手给她把眼角的泪擦净了。
她不担心冯宝川查她，他查不出来的，见过她的人没几个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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