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一个玩泥巴的小孩（2）

泥巴大王看着众小孩在他面前欢呼雀跃着，他们叫他“丫头养的”，“丫头养的”。骆夯不知道这半句只有四个字的话，所指的是一种什么意思。那兴奋的一伙儿小孩，好像都被笼罩在一种癫狂的神经质当中。他们一边疯跑，一边大声地喊叫着，在巷子的深处，尖利的声音，来回像烟云一样无忧无虑地飘荡，很多溜进骆夯的耳朵，感觉非常刺耳，仿佛一个人专注地用刀子轻轻切破了自己的喉咙。

        那天直到傍晚，骆夯才想到要回家，他甚至没有心思将被尿泥糊住的一双手洗干净。可耻的冠军，以为可以好好享受泥巴大王带给他的所有荣耀，却不知道会给人家在这个尊称后面，加上了四个生动的汉字——“丫头养的”。

        小骆夯的冠军感觉，瞬间就抽象起来了，迷惘起来了。望不到尽头的寂寞小巷，一轮血红的夕阳挂在尽头，像要掉下来，在以一种绝望的姿势绚丽着。他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走去，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孤独过，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

        回到家，弄脏了衣服，又是满身的臭泥巴。佣人们终于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可回来啊，小祖宗，大半天没看到人影，我们可都吓坏了。一个丫头走过来，扯住满身污泥的骆夯，准备了一盆水，去为他洗澡，恰巧跟邱氏碰到了一起，看见孩子脏成这样，丫头自知闯下大祸了，就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不能动弹了。

        小祸害，去哪弄得这一身污泥啊，看看你现在想什么样子，都是那老不死的把你惯坏了，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邱氏不由分说地拿起一个被磨光了钉子的搓板（又是搓板，必杀技啊，呵呵），一把将骆夯拖过来，拔下裤子，就吧嗒吧嗒地在骆夯柔软粉嫩的屁股上抽起来。

        丫头和仆人们跪满了半个院子，都在拼命地告饶，希望夫人高抬贵手，说那都是他们的错，没有看好少爷，闯下大祸，要受罚也该是他们受罚，但邱氏根本当那些跪着的身影不存在，使劲地挥动搓板，往骆夯的屁股上拍下去。

        瞬间，一个柔软粉嫩的屁股，就皮开肉绽了。

        骆家大院里传来阵阵的哀号声，但一个人却出奇地安静。

        我们受难的主角，那个四岁的孩子，居然在邱氏残暴的行径当中，头一回没有哭，也没有躲闪，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邱氏一看这阵势，不知道这小灾祸今天是怎么了，拿着搓板的手，居然不好意思再往下抽。

        这个时候，骆讫天从衙门当差回来，正好撞到家里的这一幕。就疯子一样地跑到近前，一把夺下邱氏手中的搓板，将儿子抱起来，一把搂进自己的怀里。男人的意识觉醒，此刻的骆讫天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狮子，你很难将那个从前被老婆罚跪搓板的挫男，跟眼前这头威猛的雄狮再相提并论了。他像是在用本能保护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同类，粗暴的夺搓板的动作，也将邱氏吓得一愣一愣的，这还是我平日欺负惯了的男人吗，还是那个不敢再我面前说上半个不字的窝囊废吗？

        邱氏隐隐感觉，她在这个家中的权威开始动摇，就迫不及待地想在仆人丫鬟们身上将从前根基稳固的权威再次找回来，她指令那些跪着讨饶的佣人和丫头们，自己赏自己耳光子吃，确保下一次不会犯了，再起来。管不了主人，难道竟连这些丫头片子也管不了吗？

        骆讫天一声喝令，让他们都起来，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今天的事情不再追究了，说完，他抱紧儿子，瞬即进了内屋。

        众人谢过老爷，各自忙活去了，被晾在一边的邱氏，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这个她一心操持的家，怎么到头来，反倒没有她的地位了？

        ……

        骆讫天将儿子抱进屋，小心地为他包扎伤口，看那片皮开肉绽的粉嫩屁股，真是心痛地要死，这小娘们怎么下手这么狠呢？他吩咐丫头弄来水和毛巾，仔细周到地给儿子洗掉身上的污秽，就紧接着抒发一些感叹：夯夯呀，以后再出去玩，可得叫大人陪着，也不能再这么个玩法了，你看你弄得自己浑身的臭泥巴，这么淘气，长大该怎么办好呢？

        骆夯爬在父亲的怀抱，努力斜了一边的身子，不让屁股碰接触到任何东西，但还是在扭动身子时，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了。是的，骆夯这才感觉到了疼痛，而之前，当他被继母揪着，将完整的屁股暴露在一块被磨光钉子的搓板面前时，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和痛苦。

        这要说到之前玩泥巴的过程当中，原来有一种更加纠结的东西，像蛇一样，在小骆夯的心底盘旋了整个下午，直到她被继母揪着一顿痛打，他的整个人还是沉浸在那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当中：内心的孤独？荒凉？被戏弄后的耻辱？

        直到他再次钻进父亲的怀抱，连带身体上，痛苦感受袭来，才慢慢放逐了那之前让他非常不舒服的玩泥巴的体验。

        永远不要怀疑，孩子的世界，也有灵魂得不到依靠时，那种不刻意表露出来的流离失所，像在以迅捷的速度逼近着成人世界固有的复杂的感情。

        爸爸，你知道丫头养的是什么意思吗？

        儿子的话，像一桶冷水，冷不丁地给骆讫天从头上浇下来，父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听谁说的？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整天不学好，说这种怪话？

        我没有乱说，是今天下午在巷子尽头玩泥巴的时候，伙伴们都那样喊我的。

        单纯的小孩的世界，想象着，在骆讫天的心里逐渐地开始变质。那些疼痛的东西，无缘无故地涌上喉头，他甚至能够借用想象绘出一幅画来：午后高远的晴空之下，笔直的巷子将阳光切割成斑驳的阴影，一群浑身被泥巴涂满的孩子，高兴地挥舞着双手。旁边远远地，站着一个张皇失措的小男孩，他融入不到那个圈子当中，却被其他小孩无情地戏弄……

        童稚的心灵，如何能托起如此不堪的重负？

        爹爹，你就干脆教我认字吧，那或许会更好玩一点，感觉玩泥巴真没有什么意思。我以后不想再出去玩泥巴了。

        骆讫天没有正面回答儿子，伙伴们为什么都叫他丫头养的，只是从他迅捷的转变的态度来看，这件事情，一定对小骆夯的身心，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不好的影响。

        下一步，也真的该考虑如何让骆夯安下心来，认字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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