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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观音土


刘麦囤扛的第三杆大旗居然是自己大爷刘汉山,那个顶天立地铮铮铁骨的大男人。刘汉山的死太突然,昨天还是好人一个,吃了三个窝窝头,两碗疙瘩汤,然后打着饱嗝睡了个午觉。

        第二天再见到时,刘汉山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一夜之间,他像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一样,突然倒塌了。

        那一年,他才五十三岁。

        刘汉山没有急病,也没有被人枪伤。他身体如那头猛犸象一样的腱子牛,力拔山兮气盖世。为何突遭死劫,家里亲人面对突降的横祸,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事儿,只是在忙着收敛入棺,出殡安葬。等到忙完这些事儿,刘家麻烦不断,谁也顾不上找线索,查死因,他的死成了无头冤案,被按下了。

        人都知道诸葛亮三气周瑜,楞把一代名将周瑜气的吐血而亡。村里传说,刘汉山就是周瑜,小肚鸡肠。被人活活气死了。

        关于刘汉山的死,刘麦囤没有说过真正的死因,他心里肯定知道,只是没有能力为父报仇。

        侯宽从刘汉山身上榨取了一万个大洋,五根金条,一夜乍富,竟不知道如何花这笔钱。乡村长大的男人衣袋里有钱,首先想到的就是买房置地,花天酒地。这些侯宽都不敢干,怕露马脚,让刘家人知道了找他的事儿。

        有钱不能花,做人也别扭。侯宽没有贪官们的道行深,家里藏着满屋子金银,自己却吃窝头骑毛驴。侯宽是有钱就想显摆,让人羡慕嫉妒的暴发户心里。身上有这么大一笔钱,侯宽就不是侯宽了。

        侯宽让老婆赵元香看了一眼自己吷来的大洋和金条,头扬得如公鸡打鸣,腰里别跟棍一般,口气也硬了起来。“以后不准再去找周司令,立即搬回来赔我。”赵元香那见过这么多钱,登时眼冒金光,对侯宽服服帖帖,满口应承。

        周伟强三天没有看到赵元香,知道侯宽在背后捣鬼,开始找茬。本来,赵元香是人家的老婆,你倚仗权势强占,侯宽现在收回主权,也是理所应当的。周伟强吃惯了霸王饭,对侯宽的经常举动视作极大叛逆,这让侯宽非常恼火。

        侯宽敢生气了,他现在有实力生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都有扬眉吐气那一天,就是缩头王八,也不能做当一辈子。

        侯宽和周伟强翻脸了,因为女人赵元香。可是,谁也不会说因为女人翻脸,这事儿双方都说不出口。周伟强不能说:“侯宽那孙子,本来他老婆跟我,现在翻脸无情要了回去,不仗义。”他说出这话,估计别人会用吐沫星子把他淹死。侯宽更不能说,自己老婆跟上司,换取男人的富贵,这事儿说出去,他不能在兰封县混了。两人闹矛盾的借口,最后不约而同地指责对方通匪通共,对皇军不忠心,都想借日本人的手摆治对手。

        保安团分成几个山头派别。有人跟着侯宽,和周伟强一派人分庭抗礼。有些人跟着周伟强,想把侯宽排挤走,自己坐那个位置。有些所谓的聪明人里外坏,怂恿对方狗咬狗一嘴毛。也有些人站在远处看风景,唯恐把血溅身上。

        周伟强是司令,有权,这是他的强项。侯宽有钱,很多人不知道,这时侯宽的强项。

        侯宽发挥长处,花了五千多个大洋,把周伟强送进日本人的大牢,半个月后在开封给毙了。他的罪名是通共通匪。他的舅舅是张德祥,侯宽把证据全给了日本人。周伟强百嘴难辨,骂侯宽不仁务,是小人一个。

        侯宽听后回怼:“你仗义吗,你为了当官出卖你舅舅,给宋贵伦当孙子,乌鸦站在猪身上,总嫌别人黑,不说自己黑。”

        侯宽当了保安团的司令,立即着手铲除周伟强的心腹。不几天,保安团成了侯家天下。

        侯宽听从老大候印的支招,投资做生意。他在县城大街上租跟门面,开了粮油店,旁边弄个店铺卖丧葬用品。让侯五当总经理,照管铺面,他藏在后面当后台老板。

        侯宽的计划很周到。只要你活着,就要吃米吃面吃油,你死了,就得买丧葬用品。侯宽现在是司令,大权在握,公权私用。每天派人去乡村扫荡,比以前多了批次。饥荒年代越来越严重,死人也在增加,他的丧葬用品生意兴隆,大把赚钱。

        侯宽有粮油店做外衣,他收的黑钱就可以洗白,名正言顺地置房置地,也可以当种驴,厮混在女人堆里。

        赵元香看他每天脸上擦不尽的唇膏口红印,还像以前那样管自己的男人。现在的侯宽财大气粗,又是司令,那能让一屁股屎的老婆摆布。侯宽骂道:“你这个半掩门女人,想管我,没门。”赵元香回敬道:“我这个半掩门是我男人没本事,生生给逼成的。”

        双方几个回合下来,赵元香到底理亏,只得从县城回到刘庄老家陪婆婆侯黄氏,算是被打入冷宫。赵元香这几年见过世面,回到家逢人便骂侯宽缺德挂冒烟,断子绝孙,抛尸荒野野狗吃。侯宽贪污刘家的钱,也是赵元香亲口告诉的刘曹氏。

        不久,赵元香和马高腿又和好如初,赵元香消停了。侯宽在县城养了三个女人,对赵元香早不在乎,眼不见心不烦,日子就这样混下去。

        侯宽出事是许多人早就料定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侯宽兄弟和村里人人斗智斗勇水平不凹,至少不会吃亏。做生意水平一般,不说是亏本高手,至少不懂生意经,很难圈钱。尤其是侯五,看起来是人精,做起生意来,脑子似一盆浆糊,甚至,有点儿弱智,短路。

        卖油的往油里掺水,卖米的往里掺沙,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商业秘密。可是怎么掺,学问大了。先说往油里掺水,其实并不是水。那些有经验的油店老板,往往煮小米粥,把上面一层米油掺进芝麻油里。往大米里掺进白砂石,色泽一致,肉眼很难分辨出来。掺沙的比例也要掌握好,不然,人做好饭塞一嘴沙子,你的粮油店快闭门营业了。

        侯五那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他往油里加的是凉水。油水轻重不一难溶合,不搅拌,卖的时候上边是油,下边是水。搅拌着卖,打进瓶子半个时辰后,一眼就能看到上半瓶子油下半瓶子水。

        侯五买砂石往米里掺,更是外行。卖砂石的也不问他干啥用,只是告诉他白砂石十个铜板一堆,灰砂石五个铜板一堆,侯五认为灰砂石更便宜,赚钱更多,就买一堆灰砂石掺进米里。大米和灰砂石颜色差别大,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米和沙。他也不管比例不比例,一半对一半,买袋米等于买半袋沙子。人穷志短戾气大,财大气粗好话多。正在挨饿的人不会忍气吞声,在一个风大天黑的夜里,一把火烧了侯宽的粮油店,连累了两边二十八家店铺。当侯宽把这些官司摆平,从刘家坑的钱花得所剩无几了。正应了一句老话,昧心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饥荒最难的日子是过年二、三月份儿,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村里村外的榆树、桃树、杏树都被扒光了皮,赤裸裸的屹立在风中,像剥皮兔子煺毛猪。地上已经没有可以下肚的东西,人蜂拥到沙地里扒毛毛根。这是一种和折耳根一样相貌的草根,纵横交错的在地下二三十厘米深度流窜,乳白色的草根有甜甜的草香。当所有土地被翻个遍,当草根被人吃净,人们捉摸着找吃的东西,便盯上了盆窑的观音土。

        盆窑是当地有名烧制锅碗瓢盆的村子,家家户户堆满了观音土。第一个偷观音土吃的人是侯宽的爹侯真怪。侯真怪五个儿子,谁也不管。侯真怪每天到其他村要饭,路过盆窑,看到村里人和泥做盆碗泥坯,幻想成侯黄氏和面做馍。他偷一袋泥塞进嘴里,吃肉一般,肚里子往外冒口水。他弄回家一篮子,和成面,做成窝窝头,他自己吃个肚儿圆。

        侯黄氏偷偷告诉其他人,刘庄好多男女去盆窑偷观音土,回来做成馒头、花卷、窝头。有些人明知道是土,当着别人的面不敢吃,暗地里偷偷往嘴里塞。侯真怪吃得最多,那东西吃到肚子里扛饿,吃饱了感到口渴。大口喝水,肚子发面一样慢慢变大,三天后的肚子孕妇一般。肚子里撑得慌,却拉不出东西来。肚皮吹气球一般越来越大,糊窗户的白纸一样透明稀薄。先是爆了屎包子,后是撑烂了肠子,在侯真怪哭爹叫娘的哭声中,他的肚子像熟透的面瓜一样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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