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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阮星恬心情复杂地握着手里的剑。

        面前这个人是仇人之子,  他和楚绣绣一样,都是天生的怪才。楚绣绣年轻时就独霸一方,穆千玄继承了她的资质,  苦练十几年剑术,阮星恬的胜算几乎为零。

        不等阮星恬思考,  穆千玄手中的剑锋划出银光,阮星恬出于本能的反应,  掏出腰间的药包,  撒出一片白色的粉末。

        阮星恬是用毒高手,  穆千玄向后掠退,  扬袖挥出掌风,  挡住飞扬而来的药粉。

        阮星恬趁机退出屋子。

        穆千玄提剑追了上来。

        阮星恬只好挥出手中的剑。她的时间都花在医道上,  不擅剑术,两把剑相击,  撞出刺耳的金属声。阮星恬被震得手腕发麻,  连退十步,  胸中气血翻涌,喉中已尝到铁锈味。

        该庆幸穆千玄没带斩春剑,  如果是斩春剑,  她的剑早已断成两截,手也被削断了。

        阮星恬自知不是穆千玄的对手,向着后院跑去。后院支着十几根竹竿,  晾晒着阮星恬买回来的青纱,  这些青纱阮星恬原打算用来装饰屋子,  此时成了她隐遁身形的屏障。

        穆千玄不疾不徐地跟了过来。

        他不急着取阮星恬的双眼,反而像是追逐猎物一般,慢吞吞地跟着阮星恬。大多数凶手濒临绝境时都会自述动机,  他在等着阮星恬的辩解,他必须知道阮星恬害人的理由。

        迫人的压迫感,如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阮星恬绕着青纱疾步奔走着,忽的,利剑凌空斩下,破开竹竿,直剜向她的双眼。

        阮星恬迟迟不为自己辩解,穆千玄失了耐心,不想再等了。

        阮星恬眼皮狂跳,求生欲使得她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将剑举在眼前,用力撞开穆千玄的剑锋。

        反弹的力道下,阮星恬身体腾空而起,倒栽出去,跌坐在墙角下。

        穆千玄面如修罗,从青纱后走了出来,剑尖拖在地上,留下一道尖锐的划痕。他停在阮星恬的面前,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有罪者进行最终的审判。

        他抬起手腕,正欲刺出,眼前忽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像是一脚踏空,坠进了无尽深渊。

        就是这瞬间的犹疑,一股冰凉的金属感穿透胸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晕眩褪去,眼前重新凝出阮星恬的轮廓,半截森冷的剑刃没入他的胸口,滴滴答答淌着血。

        阮星恬握着剑柄,汗涔涔地倚着墙。

        穆千玄想要抬手反击,奈何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一丝力道也使不出来。

        阮星恬抽出插进他胸膛的剑。

        穆千玄轰然倒在地上,澄澈的碧蓝色天幕投射在眼底,炫耀着它的广阔无边,似伸手就能摸到,又似遥不可及。

        狂风拂动流云,眼前的一切高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扭曲着,要将他拽入荒诞的深渊。

        阮星恬的身影出现在那片湛蓝的天幕下。她抖着手,剑刃上血痕蜿蜒,如同赤色小蛇狰狞地缠绕着。

        “怎么会这样……”穆千玄撑开眼眶,极力保持着清醒。他的手肘撑在地上,刚支起半个身子,满身狼狈地跌了回去。

        脑海中极速掠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祝文暄笑着送他出门的一幕。

        他生来不知父母,奉剑山庄是他的家,他没有玩伴,从将军陵出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祝文暄。

        他们年岁相差无几,祝文暄却对他说,以后他可以当他是他的兄长。他生性孤僻,祝氏姐弟对他一向包容,他们甚至爱屋及乌,对初夏也很好。

        他自知是奉剑山庄最利的一把剑,也做好效忠祝文暄的准备,从未想过祝文暄会如此不知轻重,为一个外人,亲手毁掉这把剑。

        情之一字,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伤人于无形,不单他会毫无条件的护犊子,祝文暄这种以仁厚闻名的人,也会被蒙蔽双眼。

        他们都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出于各自的私心,所以,此时他的心里只有震惊,没有恨意。

        他颤抖着手,握住掉在地上的剑。平日里随意由他掌控的剑,仿佛重如千斤,无论他怎么收拢五指,都提不起来。

        阮星恬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又惊又疑,警惕地往后退了三步。

        能一剑刺中穆千玄是她始料未及的,看到穆千玄连剑都握不住,劫后余生庆幸之余,她明白了什么,秀美的面颊上露出扭曲畅快的笑容:“穆千玄,这都是你的报应。”

        “报应?”自来只知成王败寇的穆千玄,无法理解报应二字。

        “这是你身为楚绣绣之子的报应。”阮星恬眼底泛起猩红的颜色,就好似那剑刃上的血珠,滴在了她的瞳孔上。

        那些被深埋于时光里的血海深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不甘和痛苦,此刻张牙舞爪,亟待一个宣泄口。

        “什么楚绣绣之子?”师父师娘告诉过他,他父母早亡,他是没有人要的孤儿。

        “你呀,楚绣绣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楚绣绣这个妖女的血!”阮星恬拍着手癫狂大笑着,哪里还有身为小医仙举手投足的半分风采。

        她半蹲下来,目中含着悲悯与嘲讽:“到现在还没人告诉你吧,你就是楚绣绣找了十八年的儿子!真是可怜,你的师父师娘明明知道,你的母亲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却骗你她死了。”

        “说清楚,谁是楚绣绣的儿子!”穆千玄声线嘶哑,奋力挣动着四肢,然而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像条缺水的鱼,徒劳地摆动着身体。

        胸前的伤口淙淙流着血,眨眼间染红他的衣襟,像是忘川河畔森森白骨上开出的曼珠沙华。

        “楚绣绣杀了祝笑笑,害她们母女天人永隔,你的师娘偷走了楚绣绣的孩子,迫你们骨肉分离十几年,都是因果循环,谁也怪不了谁。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对你好?傻子,他们抚养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亲眼看到,他们亲手打磨出来的这把剑送楚绣绣上西天。”阮星恬抬剑划向穆千玄的右腕,干脆利落地挑断了他的手筋,“不妨告诉你,你的师娘对你恨之入骨,临死前还在教我这个外人怎么算计你。”

        剧痛使得穆千玄弹跳了一下,颓然跌回地面,腕间血色蜿蜒流淌。他咬紧牙关,牙齿刺破舌尖,一口腥甜的血被咽回喉中:“你骗我。”

        “我?我是想骗你,可惜你是个油盐不进的怪物。”阮星恬话音刚落,又一剑划向穆千玄的左腕。

        “你害初夏,是为了接近我?”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欠了别人的,迟早会还回去,要怪,就怪她做了你的徒弟,她是受你所累。”

        “初夏她没有害过谁。”

        “我的父母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楚绣绣放过他们了吗?”阮星恬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腔悲愤,手中的刺向穆千玄的左脚脚踝,挑断了他的脚筋。

        穆千玄口中发出一声极痛苦的闷哼。

        “什么奉剑山庄举世无双的三公子,不过是个笑话,你在他们眼里,是杀人的剑和报复的棋子罢了。你,穆千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他们对你的情意是假的,你所拥有的,都是一场精心编织出来的骗局,等他们利用你杀了楚绣绣,就会收回属于你的一切荣光,到那时,亲手弑母的你将会一无所有,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

        “不,用不了等那么久。你看,你仁慈宽厚的二师兄,未来的奉剑山庄家主,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轻易就放弃了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穆千玄仰躺在地上,十指无力地蜷曲着。

        “你痛苦,就是对楚绣绣最好的报复,只有你死了,楚绣绣才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你放心,我会将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楚绣绣,我听说,疯了十几年的她,快要醒过来了,哈,真是期待她的表情。”

        穆千玄四肢的经脉皆已被挑断,鲜血湿透重衣,染红身下的泥土。

        一朵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白色小花,费力地伸展着枝丫,经淋漓漓血色的灌溉,透出灼目的殷红。

        忽然起了大风。

        厚云低垂,山雨欲来。

        剧痛如同毒蛇啃噬着穆千玄的身体,他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天空和乌云以及飞掠而过的群鸟,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影子。

        他抬起手臂,想抓住什么,什么都没抓住,风从他的指尖绕过,向着天涯海角奔走。

        呵,假的,都是假的。

        姓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奉剑山庄三公子的名头也是假的,看似繁华似锦,都只是镜花水月,就连那不见天日的十八年圈禁,也是一场恶意的报复。

        “都在骗我……”

        “为什么都骗我……”

        他的灵魂像是脱离了躯体,被风托着,向着天空升起,漫无飘荡地飘着。

        他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午后还是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的竹影,夏蝉抱着树,拼命地嘶喊着,没多久,大片乌云汇聚天边,微凉的风卷起稀稀落落的叶子,吹散夏日的燥热。

        初夏刚醒过来,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拍打着窗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是台上的戏子捏着嗓子,呜呜咽咽地唱着。

        初夏卷着袖子,擦着额间的汗液,不小心蹭到覆眼的白绫,露出空隙,霎时天光争先恐后地涌进眼底,刺激得她眼泪横流。

        初夏忙闭上眼睛,摘下白绫,隔着眼皮感受着久违的光明,待慢慢适应,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

        风吹着帐顶垂下来的流苏,晃悠悠地飘进她的眼底。

        初夏抓住流苏,柔软丝滑的触感留在掌心。

        这是萧毓婉给她编的流苏,青色的,编出朵小花的模样,开在她的帐顶。

        初夏握紧了流苏,心头窜起欢喜。

        她能看见了。

        她高兴地披衣下床,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穆千玄他们。

        穆千玄的屋子是空的,一向不离身的斩春剑被他搁在床头,初夏抱起斩春剑,又去找萧毓婉和苏回。

        萧毓婉和苏回彻夜未眠,此刻屋门紧闭,屋内毫无动静,她便没有打扰他们。

        苍穹上汇聚着大片黑云,低垂的天幕像是随时要压下来。初夏搁下斩春剑,关起半开的窗户。窗门不小心夹了下手指,钻心的疼痛惊得她缩回手。

        她捏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目光停留在斩春剑上。

        她的眼睛还伤着,换作平时,穆千玄会形影不离地陪着她,而这把斩春剑,他日日与它同眠,已经变作了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现在,他丢下了初夏,也丢下了斩春。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初夏的心脏。

        初夏决定去寻穆千玄。

        空气里凝结着厚重的水汽,大雨即将来临,出门前,她顺手带了把伞。路上,她逢人就问穆千玄的去向。

        问到红红时,已经嫁给路明做妻子的红红,梳着妇人端庄的发髻,红光满面,与余毒未散满面青紫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红没认出她来,点点头:“我知道,三公子今早还问我来着,他应是去悠然居找阮姑娘了。”

        “多谢。”初夏急急向着山下奔去。

        初夏知道悠然居,先前下山时,她还曾路过悠然居。阮星恬在院外种了大片的栀子花,花一开,香气比酒还浓。她也想过带着萧毓婉与穆千玄隐居世外,院子里种满自己喜欢的花,再养一猫一狗,每日闲适度日。

        她的眼睛还未完全痊愈,剧烈的奔跑诱发体内余毒发作,使得眼前忽明忽暗,山路难行,她心神不宁,没留意脚下,被一根藤蔓绊倒,摔得头晕眼花,手里的伞“啪嗒”滚下斜坡。

        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落叶,在外掠食的鸟儿扑着翅膀,飞快地赶往自己的窝。初夏揉着摔疼的手臂,咬着牙站起,也不去捡伞了。

        她要见到穆千玄。

        心底强烈的不安感,催促着她必须马上见到穆千玄。

        平日里半炷香时间就能抵达的路程,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初夏拼命地奔跑着,恨不得像鸟儿一般生出双翼。

        篱笆上爬满绿藤的悠然居,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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