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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归乡岂无情


  ◎回来就好。◎

  沈砚道:“你的娇娇呢?”

  “在那儿!”汉子一指路边。

  通体雪白的马正被系在桥头,尾巴一甩一甩,两只眼睛像是在笑。它毛色纯白无一丝杂色,肌肉紧实挺拔,一看就是良骏。

  沈砚刚当上北镇抚司指挥使的第二年,正是这汉子满头汗水,拦下了她的车。

  南裴听说锦衣卫监察百官,穷途末路下被人指点,不顾生死去拦车。

  其实不过是老套的故事,南裴的父亲与禁军中一官员同时看上一匹马,南父先买走,被禁军设陷诬告进牢中,把马夺走。

  南父在牢中死了,母亲悲痛之下一命呜呼。沈砚正想找由头压一压军队,借由这条线将禁军和勋贵串联一番,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册子,往上一递。

  以沈砚为首的天子集团与勋贵武将的势力展开较量,斗到最高.潮时,便是沈砚“不讲武德”地在诏狱中仗杀二十七禁军,包括田荣,就是那位为一匹马,把南裴父亲丢进牢狱的那位军中贵族子弟。

  仗杀了还不够,沈砚当晚大喇喇地去田家走了一趟,把“赃物”白马带出来,托人转交给了南裴。

  沈砚道:“你舍得你的娇娇走那么远路?”

  南裴深深一揖,“能为大人奔波,是娇娇和草民的荣幸。”

  沈砚笑了一声。

  搀扶着宋知章的少女为她递上一杯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沈大人,请。”

  沈砚没接。

  她看向宋知章:“宋阁老,今日可有带酒?”

  满头白发的阁老眼中忽而闪过笑意。

  浊酒的味道飘散在古桥上,奔腾的河水哗哗自桥下流过,沈砚举杯:“请。”                        

                            

  她将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诸位不送,天长路远,莫问前程。”

  众人亦将酒一饮而尽,俯身拜别。

  古有霸陵垂柳留别,今日京城北道,落叶萧萧,自然无柳,只有枯黄的落叶卷着衰草,似哀歌。

  出了宛桥,再走五十里,贺兰和陈墨只得辞别。他们的千户之位仍在,需回锦衣卫当差。天色渐晚,风卷残云,沈砚于驿站下马休息。

  她如今是白身,驿站只为官员提供免费的食宿,沈砚打算拿金钱贿赂一二。驿卒拿了她的钱,一时怔忪。驿丞听见人报,急地斥责手下:“沈大人的钱也好意思拿?快还回去。”

  又压低了声音:“到时候我补。”

  在驿卒惊讶的眼中,驿丞尊敬地为沈砚系马,将沈砚带来的马与娇娇牵到马厩,回来时问道:“大人,需要几间房?”

  沈砚:“两间,我已被陛下除了官爵,不必称呼大人。”

  驿丞垂下头,低声道:“我不懂这些,东头两间,大人请。”

  沈砚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人办事妥帖有条理,却一直升不上去,这时候就应该狠狠地折辱她一番,拿着这个功劳,去投奔自己的政敌,说不准就能从这个偏远的驿站调进京城。而不是顾念救了女儿的命,对她一如既往地尊敬。

  她离开前,在枕下塞了一锭银两。

  再向北走,过喜峰口的一处峡谷后,峡谷尽头有一座村落。

  沈砚撩开帘子一看,忽而道:“这村子,名叫桃花村,盛产桃花,村中善于酿酒,这酒我没常有,你若想尝,可以试试。”

  长夏满眼星星:“哇,大人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有时候,沈砚真怀疑,长夏是自己请来的拖。                        

                            

  这村子只是个寻常的村落,仅仅是沈砚以前追捕一名流窜的罪犯时,追到了这里。

  错落前的交叉路口支着一个摊子,坐在摊子前吃饭的人颇多,沈砚也停下休息。

  这摊子的主人是个老婆婆,只卖面,两文钱满满一海碗面,上面飘着细细小小的一点鸡蛋碎末。然而端给沈砚的那桌,上头满满当当堆得全是鸡蛋。

  沈砚诧异地看向南裴,以为是他多付钱。南裴也诧异地看着老婆婆,老婆婆放下碗,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娃啊,谢了啊。”

  往事翻卷而来,她曾逢天子之命追捕杀良冒功的喜峰口将领,走到这里时,也要了碗面。

  那时,也是这个老婆婆在这里卖面。面刚一放到桌上,谁知喜峰口将领不但没有逃,反而反过来想捉住沈砚,在岔口处埋伏她。

  她一手持刀,一手拎着老婆婆丢到一边,所幸那时候大周朝还未发明出青烟散这种逆天的东西,喜峰口的将领只能用弓.弩射击,带领亲信强攻一番,沈砚毫发无损,自己损失良多,丢下些亲信殿后,自己溜之大吉了。

  沈砚气得一刀砍到树上,听到旁边的老婆婆颤巍巍道:“娃啊,咋回事呢?”

  沈砚气鼓鼓看了她一眼,把银子丢到四分五裂的桌子腿上,对下属怒道:“我们走!”

  她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至于那个经营面馆的老婆婆?早被她丢到了脑海废墟中。

  她救她只是因为她是大周的百姓,能救则救,她丢下银子也只是因为她治下时,严格勒令锦衣卫需要对损坏的赔偿——只有百姓不反感,才能给锦衣卫取得更多的情报。她也不希望,自己治下变成偷摸的混混流氓。                        

                            

  可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老婆婆一直记得此事,记得她救了自己一命。

  沈砚看着那碗面,眼眶一红。

  她道:“过了桃花村,我们改道一下,去恒远。”

  恒远,是沈砚父母如今所在。

  星月悬挂在天际,沈砚坐在别人的房顶上,望着近在咫尺的隔壁宅院。

  宅院中无灯,想必人已经睡下。可透过模糊的窗户,可见一灯如豆。

  沈砚吹着冷风,静静地看着窗户内的烛火,她猜测,此时父亲可能是在看案牍吧。

  父亲总是严格到苛刻,他掌按察分司,断冤案,评判官司,一个州的官司说多不多,若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每日杖责几十下去,保准一个月都没几个案子。若是秉公执法,不判冤假错案,那怕是皓首穷经、头生白发,也力有未逮。

  沈泽安是后一种,沈砚与这位父亲相处不久的时间里,他每每钻研案牍到深夜,家里的烛火总是用得比别家快许多。

  沈砚想,兴许自己热衷公务,是家学?

  可惜沈泽安断公务,是明察秋毫、审慎用刑,从不收取贿赂,两袖清风。而沈砚闻风而动,投机取巧,媚上迎合,贿赂收得比谁都快,没钱时直接抄家抄赌坊。凡是与沈泽安相处过的人,不由替沈家感慨家门不幸,沈家怎么出了沈砚这个败类。

  而沈泽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沈砚刚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她锦衣盛行,摆足了架势,连敲门都由下属代为执行。换来沈泽安闭门谢客,拒不开门。

  还是沈砚的母亲,席兆君席夫人把她从偏门带进来。

  沈砚与沈泽安两人在院中冷冷对视一眼,看彼此不像亲生父女,像极了朝堂政敌。                        

                            

  她以为母亲对自己有一番真情,席夫人倒是逮着她好一阵子看,看完后拿出为臣为女之道劝诫她,让她趁着天子没发现,赶快辞官退隐。

  府中对她用情深厚的,只有一狗。

  那狗是一条黄色土狗欢欢,养来看家,沈砚回京时闭门不出,前几日只抱着狗默默流泪,与它结下深刻情谊。

  如今她回府,欢欢高兴地不得了,围着她脚边一边嘤嘤嘤一边使劲儿甩尾巴。

  沈砚一边烦躁地听着席夫人劝诫,一边摸着欢欢的尾巴。翌日再也没回过家,只逢年过节送肉回去,上写欢欢二字。

  自然,被沈老爷子一律关门谢绝礼。

  沈砚坐在别家的房檐上,被夜风一吹,仔细想了想过去,清醒过来了。

  她这番转道到恒远有什么意义?自我感动吗?说不准回了家,沈泽安又对她冷笑,席兆君对她说我早说了女人当官没好的,你看看果然没说错吧。

  沈砚想了想,干脆跳下屋顶,准备往回走。

  她落地时,隔着一堵墙,忽然一声狗吠,撕破了宁静的夜晚。

  须臾间,一只黄色的土狗从狗洞里钻出来,边大声狂叫边往沈砚身边冲,在沈砚一丈远盘旋。

  沈砚道:“欢欢。”

  黄狗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近,仰头看了看沈砚。它的叫声顿时变成撒娇般的嘤嘤嘤,整个狗身转成一个陀螺,凑到沈砚腿边拼命旋转,沈砚真怕它身子扭坏了。

  “好了,好了。”沈砚半蹲下,抚摸它的背。

  院子里的灯被点燃,沈府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沈砚回首,见到沈泽安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看向自己,许久没有说话。                        

                            

  半响,他朝院中喊道:“兆君!阿砚回来了!”

  席夫人急匆匆地跑来,她头发披散,衣服凌乱,在看见沈砚的瞬间红了眼眶,她猛地抱住沈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砚听见母亲哽咽道:“有没有哪儿受伤?他们有没有害你?不说了,你回来就好,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沈砚鼻子一酸,“娘,我没事。”

  沈泽安走出府,他在沈砚身前站定,沈砚这才发现,沈泽安与她记忆中差的很多。

  她记忆中的沈泽安,虽然天天一副严肃端正的样子,但只有微微的白发,现在头发有几乎全是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到无法忽视。比起她记忆中威严的父亲,更像是一位苍老的老人。

  是了,他今年已是花甲之年。

  沈泽安颤声道:“你回来就好,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吧,兆君,先让阿砚休息。”

  沈砚惊愕地看着沈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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