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值得
卫姌常年活动在夜间，鲜少在烈日下暴晒。没想被这毒日头猛然一晒，愣是晒出病来。整整两日高烧，李丞安一开始还避着嫌，直到亲自去探了病，看到卫姌整个烧红的脸颊和额头濡湿的碎发，便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只好在夜里默默安排了近侍替换了卫姌卧房门外的府兵，自己则亲自守在床边照料。好在卫姌烧得糊涂，不用征求她的同意，这让李丞安省了不少事。
有时候他坐在床边看着这样的卫姌，会觉得很无奈。
他认识的卫姌，一路上任他怎么为难支使，都能把他照料的细致妥帖。不论何时都一副逞强的样子，不但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总是一副漠然的眼神，其实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此时的她却没了那层坚强的外壳，让人疼惜，却不熟悉。要知道，这丫头是受了致命伤也要撑着起床干活的硬骨头啊，怎么现如今，还能被太阳晒昏了头？
李丞安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替她挽着碎发。
此时正值傍晚，他却无事应付。只因今日特别——是临行之前的最后一日，也是他俩约好的七夕。不过看这情形，也是不得去街上凑热闹了。
[不是说好陪我一天的吗，真是个骗子。]
李丞安嘴上抱怨，狐狸一般好看的眉眼却浸满了担忧。启程之日已定，明日便是车马劳顿，若是今日再不见好转，怕是路上要吃些苦头。
[没……骗你。]
卫姌听得见声音，虚弱地回应道。
李丞安连忙将毛巾拿下，伸出额头去探她的体温，直到额角传来熟悉的冰凉，心口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等我换身衣服，我们出去——]
见她掀起被子就要起身，李丞安忙摁住她道：
[出什么出去。]
只是没想到一时情急，竟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两个人鼻息贴得极近，目光相接，竟有些情难自禁。
他的声音闷闷的，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担心。这些日子以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各种表情捻熟于心，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是一副不怒自威的笑颜，只有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才总皱个眉。
[好不容易发出汗来，再出去吹风，你还想不想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卫姌才发现自己里衣已经完全汗湿了，素净的面庞上瞬间染上了红晕。别说，还怪好看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活色生香。
李丞安这般想着，偷偷移开了目光。卫姌也避开了目光，想要挣脱怀抱直起身来，却又发觉自己真的没了力气，只得一边脸红，一边等着他撒手。可等来等去，对方好像就没有撒手的意思。她这才抬起头对上那双极干净的丹凤眼。没想到眼里并没有熟悉的洒脱的笑意，反而是有些执拗和羞涩。
[你不喜欢让我抱着？]
他的声线带着鼻音，幼稚得有些好笑。
[我身上都是汗，不好闻。]
她推搡着，他却环得更紧，像是怕她跑掉似的。
他们从未贴得如此近，近到闻得见彼此的呼吸，近到听得见胸膛的心跳。也是难得的一次，他们互相都没有移开目光。
也许是临行的缘故吧。每一刻都变得弥足珍贵。
[卫姌，你……有没有想过跟着我？]
李丞安凝视着卫姌，眉毛皱得像虫子。
[你指的……哪方面？]
是辅佐？还是身体？
见惯了李丞治的荒唐，也听多了宫妃讨论男女之事，本以为自个儿已是个厚脸皮了。只是没想到这话从李丞安嘴里道出来，竟还是会心跳个不停。
[哪个方面，都不想失去你。]
他话音里没有一丝暧昧，只有坦然，和不舍。卫姌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太像，也太现实，才容不下这些小儿女的情话。
[别说傻话了。走，我带你看星星。]
卫姌明眸皓齿，在烛光中恰似碧波流转，动人心魄。李丞安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只是给她身上披了自己的外袍。虽是盛夏，大病初愈的卫姌还是会觉得晚风袭人，她刚探出头去就感觉后颈吹得凉飕飕的，便更加裹紧了李丞安的外袍。长长的袍子罩着卫姌纤瘦的身躯，薄如蝉翼的蜀锦更是被月光赋予着绝美的光泽，衬得佳人冰肌玉骨，好不养眼。
他们登上屋顶，并排而坐，像是默契似的，两个人都望着星空，许久都是静默。
但她还是先开了口。
[刚才，殿下问我想不想跟着你。我想。]
她音色冷清，只是李丞安听着舒心。
[可是殿下，人生是不得已的。我想与不想，都没有意义。]
她深深地望进他的双眸，像是触到了灵魂。她知道，十年为质，他不会不懂受制于人的滋味。
[你不信我。]
李丞安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心中芥蒂说出了口。
从刺杀案到如今，她总是奋不顾身又不求回报。是懂事，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说白了，她不相信自己可以护住喜欢的人。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有些伤自尊。
李丞安这样想着。
他总是会在卫姌的问题上变得十分幼稚，而且还没有自觉。
[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
她无奈道。
[是值不值得。]
打从一开始她便丝毫不信李丞安如同表面上那般清清白白无人党附，现在更是对其势力有所了解。她当然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只是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卑微的女官而被皇后一党拿住把柄，没有人会觉得这个买卖划算。
[可值不值得，不是由你决定的。]
他转过头凝视着她，垂下的双眸显得眼型更加狭长好看，只是那么笃定而认真，有些不像他，以至于让她看到愣了神。她本不想在今夜说这些，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卫姌咬咬牙，还是决定把话说透。
[李丞安，我统领三百暗卫，想要脱离控制，除非我死。这就是我的结局。]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曾幻想过很多次会是如何春光旖旎的场景，没想到是如今这般情境，近乎绝望的眼神。他认栽，谁叫他喜欢上的姑娘真就这么够胆。
不过听她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心中轻快起来：
[如此说来，咱们可一定要合作。毕竟搞垮蓝氏，是我们共同的目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丞安嘴角扬起坏坏的笑，似乎是在说一件极其容易之事。
[而且卫姌，相信我，这一切不会太难。]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信了。
于是她笑道：
[好啊，等着看你大展拳脚。]
太师府虽远离街区，屋顶的视野却是极佳。从他们坐着的地方，一眼便可饱览这鄞州城的七夕之夜，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好不壮观。比起那边，这屋顶可真是显得冷清。
卫姌有些愧疚：
[对不起啊，说好的七夕之夜，被我搞砸了。]
李丞安却忽然笑弯了眼，眉目狡黠，低声道：
[小娘子何出此言？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七夕只是由头，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仅此而已。]
他笑得极好看，若是在街上，定有好些姑娘挪不开眼。卫姌想到这里便有些酸楚，心下倒也觉得这屋顶是极好的，起码这漫天星河只属于彼此。她这般想着，头却又昏沉起来，便抱着膝盖侧过头看着他，直勾勾的，毫不掩饰。
他俩平时都端着架子，要么只能远远地看着，要么就是偶然的对视。可她其实就想这样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心无旁骛地，看着他。而他却趁她不备，伸手到她脑后，给她的发髻上添了一根簪。
[这是？]
卫姌有些吃惊，伸手去摸，却只传来李丞安的体温，指尖相接，连心里都是温热的。
[别取下来。]
他轻笑着，将簪子插得更深。[这是给你的礼。]
见她还是神色不安，他安慰道。
[放心，不是甚么名贵的，只是觉得合适。]
见她终于舒展了眉头，李丞安心中酸楚，怎么旁人对她哪怕一点点好，她竟都受不得。
这丫头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他神色极其温柔，像月光下的水波流转，更像是看着什么极在意的珍宝，卫姌的脸颊红到了耳根，一时竟忘了道谢。
[这不是看你常戴的银簪没了踪影，才给你选了这份礼，可别推脱。]
他语气松快，她便不再矫情。只是乖巧道谢：
[谢、谢谢。]
[还有这个，你也收下。]
李丞安从衣襟内取出一个金黄的小折子，翻开后是孩童的字迹，旁边是潦草的朱批，竟像是……御笔？！
见她如此惊异，他笑道：
[看出来啦？]
[没错，这是我少时，第一次写文章得到了父皇的朱批。那时候没见过他，便一直留着他的字。挺傻的。]
册子的纸张早已泛黄，上面还有些许水渍，只是看得出来被收藏得极好，多年过去，每一页纸张都还熨得笔直。而这样的宝贝，李丞安就这样一股脑的放在自己怀里。卫姌抚摸着册子外侧的锦缎，上面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
等等，她忽然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仓皇问道：
[那这根簪子？]
[我母妃遗物。]
他神色淡然，眉宇间是坦坦荡荡，还夹杂着些许得意。她却惊得不轻。
[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这些？
[说出来可能我自己也吓一跳。]
他笑了，姿容潋滟，风华绝世。
[卫姌，我想要娶你。]
[这是定情信物，今天给你，正合适。]
李丞安美滋滋地解释着，心中念道：
让你还一条到晚想赴死？
生，与我同生；死，我不允许。
至于你值不值得，这不是废话吗。
值得。非常值得。
月色忽明忽暗，铁憨憨却心情大好。他一把搂住已经石化的卫姌。
不管前路如何，我愿与你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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