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底气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从太师府府门前出发。郭太师两鬓如霜，神情肃穆，目送他们离开。李丞安亦是掀开车窗回应恩师的情谊，直到二人消失在彼此的视野里，而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的薄雾。

        郭老的贤婿赵文龙将军带着百余名鄞州城防军精锐打头阵，其后是范礼崔斌斌带着御前侍卫包围在马车四周，其后则是剩余兵力和随行的近侍。卫姌本想骑着长安与范礼、崔斌斌二人同行，结果因为前日中暑的缘故被众人一同按进了马车，与李丞安共乘。说是为了防止刺客偷袭马车。堂堂暗卫首领，竟被当成小女子看待。卫姌虽有些不习惯，却也深谙大家的好意，便并未推辞。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卫姌这般想着，心里流过一丝暖意。这是她从前未曾有过的经历。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前方军容焕发的骑兵，心中是格外的踏实。不禁感叹郭老不愧曾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做事用人都是一等一的妥帖。

        鄞州的清晨已没有丝毫的暑气，一点不似正午那般热浪袭人。只是这般靠在车门边上，便能捕捉到丝丝拂面轻风，一时竟吹乱了鬓发。

        卫姌想伸手整理，手却不自觉地抚摸着昨夜的发簪。那是一尾砗磲簪，白皙如玉，却有着薄薄的珠光，虽然好看，但与玉石的质感还是有所区别。在常人眼里，怕只是一根不值钱的贝簪罢了。只是——这簪子形状极其别致，竟是一弯月牙形状，饰于发间，可谓是别致优雅，韵味非常。卫姌想起李丞安那副好看的皮囊，心想当年的司徒云戴上这根簪子，该是何等的绝代风华。现在沦落到配自己这般蒲柳之姿，倒是埋没了。

        [别瞎想，你戴这根簪子，极美。]

        身后之人将卷轴挡在面前，低沉的声线就这样飘入耳中，引得卫姌心中一阵悸动。这哪是在看卷轴，明明就是在看她。只是这声音里没有轻浮和调笑，而是无比温暖的，温柔和肯定。

        卫姌扬起一抹微笑，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看着前路，心情大好。却未曾想到被前方回头分粮的范礼看了个正着，手头的动作愣是一怔。

        [咳咳，老范老范，非礼勿视啊。]

        崔斌斌目不斜视就读得懂范礼的心思，谁叫他俩青梅竹马呢？这么多年的默契，说句不好听的，范礼不用撅起屁股他就知道他会放什么屁。

        说句实话，他心中对卫女官也是不吝欣赏的，只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而像范礼这般纯正之人，不该与之牵扯过甚。二人虽是官家子弟不错，但京都这么大，范崔两家实在太过渺小，能在朝中延续不倒，靠的便是府中从上到下对人对事分得清轻重，尤其是他们这些个小辈，切不可在外胡乱招惹是非。崔二对范礼的小动作如此警觉，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是好心罢了。

        只是这被戳穿信息的范礼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

        [吃你的饭，少说话。]

        范礼是木讷了些，可心里比起旁人更加清白。很多事，不是他想去插手，只是自己的心意使然。起码此时此刻，他们并不在京都，能帮她一些，他心中便多一些心安。

        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一行人就这般晃晃荡荡朝着信阳方向前进，山路虽然迢迢，阵势却严明不乱，有条不紊。不过大半天的功夫，便可从山道上依稀可见信阳地界的大片湖水，看来旁晚时分便可按照计划到达泗水湖的岸边，等待信阳官府的接引。

        泗水湖、安阳湖、心照湖是信阳的三大水域，按照由南至北方向划分。其中泗水湖与鄞州接壤，而信阳官府和城区则皆位于安阳湖一带，而最大的心照湖则是比邻京郊，更是蓝氏水军的总根据地。联想到蓝家泼天的野心，这样的地理位置也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而这不言而喻的意图，李丞安能看到，卫姌能看到，皇帝也就自然不会看不到。越是身居高位者，视野越是宽阔，越不会轻易出手治敌。因为越是轻举妄动，收获就越少，作为帝王，也作为天生的捕食者，自然不会走这下下之选。他们通常会选择不动声色，蛰伏着、等待着，直到猎物主动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再将其一举拿下。

        李丞安之所以在走水路这件事上面与卫姌不谋而合，除却挑衅蓝氏以外，还有一层更明确的动机，就是皇帝在临行前对他隐晦的嘱咐——信阳景色好，有空可以去看看。

        既有圣令在手，不把这里的水搅浑，他岂不是枉为皇子？

        李丞安冷笑，眼里是愉快的杀意，卫姌一眼望去，竟也染上了同样的杀机。

        说白了，马车上一男一女野心不大，却都记仇得紧。他们真的很像。

        [犯我者，死有余辜。]

        两人心中所想竟一字不差。

        卫姌靠在窗前，李丞安正对马车门外，共同注视着夕阳缓缓落在水平面上，直至消亡。随着月牙升起，暮色已缓缓而至，前行的车马也渐渐停止，看来信阳已然到了。

        卫姌扶着李丞安走下马车，便见着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套着硕大的官服，低身向他们行礼。

        [臣信阳府尹吕乘风携部下，恭迎二皇子殿下大驾光临！]

        二人抬眼大量，只见这吕大人身形瘦弱，面容白皙，一副书生模样。他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儒雅有礼却不谄媚，双眼微微眯起，眉眼虽小却透着精明的锋芒，这是标准的笑面虎。

        卫姌见过的官吏不在少数，可像尹大人这般藏得住锋芒的有识之士却是极少的。

        何出此言呢？只怕包括卫姌在内的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这信阳官府虽以府尹为最大，可实际上却是蓝氏的地盘。蓝家水军雄狮五万盘踞于此，别说是一个小小府尹，就算是朝中大将来此巡查，都得格外添上几分客气，所以按理说，这吕大人的日子应该是过得窝囊的。可如今一见却是大大的出乎众人意料，其因便是吕乘风身后带来的官船货船居然多达五十舰有余。

        他们虽说提前几日便向信阳府通报借用船只，可实际上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原是因为信阳不比泰州，本是贫瘠之地，产粮甚少。而信阳百姓又多以捕鱼维生，税收本就不多，又何来银钱置办官船？所以李丞安递上借船的折子只是走个过程，他实际上要借的，是蓝氏的水军战舰。而如今，尹乘风不仅带来了足够数量的官船货船，甚至还比实际所需多出一倍有余，而这个数字，也必定不会是信阳府所有的全部。这样换算下来，着实是一笔相当巨额的军资。要知道官船不比寻常，朝廷所有的官船都是于兵部登记在册的，每一只都有编号印记，出账入账都有严格记载。这也就是说，购买这些船只的银钱，皆是记录在案可供查证的官府正当收入，而让这本不富裕的信阳活生生多出如此之数目的官船的，便是这位上任不久，笑靥如春风的吕大人。

        卫姌不懂税收，但她懂权术。信阳比邻京都，又是东边的水上要塞，军机重地。皇帝绝不会允许除了朝廷水师以外的任何势力出现在如此要害关卡，除非……

        除非这吕乘风是陛下钦点用来制衡蓝氏水师的要员。换句话说，这位吕大人是陛下的人，而且是陛下极其信任倚重之人。

        想到这里，卫姌不自觉地给李丞安递去一个眼神，而对方则心有灵犀地回眸，给了一道了然于胸的眼神以作答复。

        他本以为到了泗水湖畔便是蓝氏的鸿门宴，却没想过有这等好事，这位吕大人在信阳府显然是能掌控局面之人，从吕乘风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起，背后这五十艘船舰便是他此行的底气，更是朝廷的底气。难怪父皇放心自己深入信阳，原来是留了如此可靠的一步棋做后盾。

        李丞安欣慰一笑，向前一步将吕乘风扶起，款款道：

        [吕大人辛苦，信阳一行，还请吕大人多多关照。]

        说罢，他也丝毫未端着皇子的架子，深深地向吕乘风鞠了一躬。这是李丞安速来的待人之道。亲和而威严，而且用人则不疑。这一点说来简单，可真正做起来很难。

        吕大人于御前为官多年，早已练就钢筋铁胆。可即使老辣如他，也被眼前这皇家少年眼中的赤诚和胆魄震撼了片刻。皇室子弟多阴狠凉薄，三皇子更是浸在毒汁儿里泡大的，本以为塞外为质的二皇子会更加不堪，却没想到面前这人竟是霁月清风，豁达清朗，虽有城府，可在浩大的格局面前，便都成了锦上添花的品质。

        他微微抬起眉眼，定定地注视着李丞安那坚定有力的双眸，进礼道：

        [还请二皇子放心，臣吕乘风定竭力护送二皇子回京。]

        这句话，是他原本就准备好的说辞，可如今他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为人臣者，哪个不愿意看到国家昌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又愿意看着这大好的河山落入那个残忍荒唐的李丞治手里？要说从前，朝臣们没有选择，陛下垂暮，后宫皇后独大，前朝蓝氏势强，五皇子腿有残疾，而七皇子才不过两岁，三皇子实在是无奈的选择。如今见到李丞安，他才知道自离京不过一年的时间，为何朝臣竟近乎一波倒地倒向二皇子，才知道京都掀起的立储风波是由何而来。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心领神会。眼中炙热的政治热情也被顷刻点燃。国泰民安，匹夫其愿矣。更何况是他们？身居高位者，自当背负起治世之责。

        范礼和崔斌斌在一旁看着，亦是目光如炬。他们虽然年轻缺少城府，可心却澄清。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区别之大，但凡是长了眼睛，都是一目了然之事。

        君者，源也。储君之选，就是国家的将来。

        泗水湖畔，落日斜晖，天边的火烧云就这般直直的映射在此行每一位将士的眸中，那光和热，久久不曾散去。卫姌神情肃穆地注视着这一切，她深知，这将是李丞安崭露锋芒的开始。而一旦开始，便再无旁人可阻其势也。

        车马换作船队，从泗水湖到心照湖花了足足两日的时间。吕乘风全程相送，沿途介绍着信阳各处的地势分布，只为尽快让李丞安熟悉这块潜在的战场，以免在情报上落于下风。他已在信阳为官一年，说得极为详尽，李丞安亦是打起精神，将吕乘风说过的一字一句都在舆图上勾勒出来，十分用心。

        吕乘风年不过四十便据此高位，当年也是荣极一时的天之骄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眼前少年绰约的天资所折服，眼里亦是透出掩盖不住的光芒。有那么一刻，他确信自己透过眼前的李丞安，看到了大周强盛的未来。

        眼看船队已经划入心照湖域，前方的新城山便是蓝氏的堡垒，也是他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新城山已到，微臣止步于此，剩下的便要靠二皇子了。]

        吕乘风拱手作揖，眼神里是期许。说罢，便带着随行近侍乘小舟返程，将浩浩船队尽数留给了李丞安一行人。心照湖浩大，湖面更是平静，在这无风的炎炎夏日也能透出扑面凉意。抬眼望去，更显得吕大人的背影庄严清雅，宛如白衣仙人，让人好不羡恋。

        蓝皓铭站在瞭望塔顶的窗边，垂眼看着那可憎的背影，心中的怨毒似要溢出。

        [好啊，今日你非要打我蓝氏的脸，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莫及！]

        说罢，便换上一副谦谦君子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走下塔顶。身后的将士早已见惯了少将军这般变脸的功夫，面无表情地跟上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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