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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混江湖,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怎么治,却有很多讲究。

        有些大夫,就是为那些不方便光明正大寻医的人服务的。

        这个地方实在不太好找,要不是前几年马芳铃来过一次,肯定还要浪费更多的时间。

        马芳铃跳下马车,抬手在窄门上敲了四下,不一会,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打开门看见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回头对着屋子里高声叫道:“婆婆,婆婆,有人来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出来,看到门口的马芳铃和路小佳,只扔下一句:“进来吧。”又转身回了屋内。

        翁婆婆无疑是这一行业的翘楚,而马芳铃来向翁婆婆求医,除了她内外伤兼修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不能取。”没想到翁婆婆拆下马芳铃绑上的不合格绷带,看了看路小佳的伤口后,头也不抬的甩出三个字。

        “为何?”马芳铃蹙眉,“你之前也取过娑罗针,解了娑罗香。”

        “那是之前。”翁婆婆手上动作不停,“玉浮灯还活着,活着就可以改变配方。”

        “三个针眼,却有六根针,大针套小针,小针细如牛毛,不懂顺序,不会手法,贸然取针,只会让小针折在体内,那可比现在疼上百倍。”

        难怪路小佳当时不让她拔针,马芳铃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因为她看到路小佳的手握成了拳头,死死抵抗着。

        他的伤已不可能让他如此难受,所以是娑罗针发作了。

        三根小针如顽皮的孩童,和他的血肉嬉笑追打,但是针不会痛,他会痛。

        翁婆婆转身拿了个小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块乌黑发亮的石头,贴在路小佳的背上缓缓移动,右手忽然快速在背上点了三下,吩咐马芳铃:“三缕真气。”

        她这么说,就表示真气绝对不能太多,否则适得其反。马芳铃依言照办,将三缕真气缓缓的从她指的地方输进去,碰到了三个不安分的小东西,逗弄娇贵的金鱼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将它们包裹住。

        这是一个细致活,不一会马芳铃头上也渗出了汗珠,路小佳能感觉到,三根小针慢慢消停了,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减轻了点,内息也慢慢平稳。

        马芳铃长舒一口气,翁婆婆又扔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涂在他背上。”

        马芳铃打开盒子,里面是晶莹剔透的膏体,触之冰凉滑腻,像蛇的眼泪一样。

        马芳铃把盒子在手中掂量了下,却没着急上药,评估了一会儿,看了看翁婆婆,又看了看路小佳,路小佳挑着眉看回来,像是在问“干嘛?”

        马芳铃思量了片刻,手指沾上药膏,均匀地涂在路小佳的背上。

        翁婆婆转头冲着门外喊了声:“南南,去把炉子上的药端过来。”

        “好咧!”儿童稚嫩的声音响起,脆生生的,在院子里蹲着玩的小女孩“哒哒哒哒”地跑出去了。

        “慢点。”

        翁婆婆无可奈可地嘱咐道,脚步声早已跑远了,也不知道听到她的话没有。

        翁婆婆摇摇头,慢腾腾地向门口走去。

        在离门槛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她猛然转身,身法灵敏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手上闪着刀光,当头向马芳铃劈下。

        马芳铃和路小佳都背对着她,马芳铃双手正为路小佳上药,路小佳的双手垂在一边,两个人的剑放在一边,不在手上,也来不及拿到手里。

        好在马芳铃手上还有一样东西,但这件东西在锋利的匕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咔”的一声,碎裂的木块和透明无色的药膏四溅开来,闪花了眼,但依然不能阻止翁婆婆的进攻,眼看刀刃就要落在马芳铃身上。

        这一下阻拦,远远不够路小佳拿起自己的剑,但依然有用。

        路小佳的剑是杀人的剑,路小佳的武功是杀人的武功,路小佳的手是杀人的手,所以即使没有剑,路小佳也是可以杀人的。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光滑的皮肤上除了握剑的茧之外,没有任何伤痕,这双手握住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他抵挡出剑的速度,没有剑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人可以挡住他出掌的速度,尤其在这么近的距离。

        路小佳的双手打在了翁婆婆的胸口,这一掌蕴含的力量,连巨石都可轻易击碎,骨头也许很硬,但远远比不上石头。

        翁婆婆胸腔里的骨头在这一击下几乎全部断裂,插入心肺,大量的鲜血在巨大的压力下,从口中喷涌而出,直喷马芳铃和路小佳的门面。

        血光之中,突然混入了几点不起眼的亮光,这些光不是从翁婆婆口中发出的,是从她身后发出的,这些东西速度极快,顷刻间就已到了马芳铃和路小佳眼前,如果躲的话,能不能躲得开?

        这个念头还未付诸行动,这些小点突然爆裂,洋洋洒洒的粉末笼罩着这片空间,在里面的人当然也无处可逃。

        所以马芳铃和路小佳没有躲,因为此刻的他们已经不能躲,从口鼻吸入的那些粉末像封魔的符咒,将他们像僵尸一样被钉在原地。

        碎掉的木屑这才落在地上,翁婆婆这才倒了下去,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间屋子里有四个人,两个人坐着,一个人躺着,只有一个人站着,但是这个站着的人还没有坐着的马芳铃高。

        刚刚洋溢着纯粹笑容准备去端药的南南站在她的面前。

        从外表看,她依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但她的行为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手指迅如疾风,点了马芳铃和路小佳双手的风池穴、双膝的环跳穴,确保两人再也没有危险性。

        快!

        胜负已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放在砧板上的马芳铃也不得不服气,幽幽地道:“想不到我今天也做了一回被捕的蝉。”

        南南发出“嘻嘻”的笑声,天真而残忍:“价值一百三十万两的蝉,不止螳螂想要,黄雀也想要。”

        马芳铃道:“就连年过古稀的螳螂也不能免俗。”

        南南笑道:“一百三十万两,对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马芳铃发出疑问:“任何一个年龄,也包括你这个年龄的人吗?”

        “当然,就算是小孩子,也明白的珍贵,会想要用钱买好吃的糖果,想要用钱买新奇的玩具,想要用钱买新的衣裳。”南南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数。

        马芳铃只能承认:“这世上唯一通用的东西可能就是钱了。”

        南南又说道:“但小孩子又不明白很多钱的珍贵,要是一两银子就能买到他们想要的糖葫芦,那么再多的钱,对他们来说,和一两银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马芳铃道:“你也是小孩子。”

        南南道:“所以我也不懂得一百三十万两银子的珍贵。”

        马芳铃道:“所以你的动机不是钱。”

        南南道:“不是。”

        马芳铃道:“既然不是为钱,那你为了什么?”

        南南道:“你应该知道。”

        马芳铃觉得好笑:“我应该知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南南道:“虽然你不知道我是谁,但你却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马芳铃道:“你的父亲?”

        南南道:“可能你的大脑暂时想不起来,但你的左手绝不会忘记。”

        左手,不久之前,路小佳也提过的左手。

        马芳铃的左手只有一个秘密,是埋藏在久远的记忆里她不想提及的一段往事,虽然这段经历带给她的好处远远大于坏处,不爽依旧是不爽。

        然而时过境迁,马芳铃已不会那么幼稚,更何况面前有一个更有资格比她幼稚的人,她平静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巫沥。”

        南南嘟起了嘴,没看到想看到的反应,有点不开心:“想不到你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两个字,我可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恶心得想吐。”说完,她还作势伸了伸舌头,发出“呕”的一声。

        马芳铃道:“你这个表情是不是可以让我理解成,你不是来为了他报仇的。”

        “哈?”南南怪叫起来,“为那个垃圾?怎么可能?”

        她否定的是“为他”,而不是“报仇”。

        马芳铃道:“所以你还是来向我复仇的。”

        “要是为了这个,那我应该向你报恩。”南南突然正色道。

        “报恩?”马芳铃不解道。

        南南撇撇嘴,用非常不屑的语气说道:“那个丧心病狂的混蛋除了用你们试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马芳铃并不知晓这件事,被折断左手时,她身上有痛,心里有伤,满心愤恨,只想自救报仇,哪还有心思分给和她一起被关押的可怜的孩子。她暗道,那时候南南应该还只是一个婴孩而已,没想到巫沥居然没有人性到了这种地步。

        不过……她认真看了看南南,并不像是受过断肢之痛的样子。

        南南像是猜到了她的疑问:“不是我,是大我四岁的哥哥,不过他没有你那么好运,碰上你师父,双腿算是废了。我若不是还在襁褓之中,娘亲拼死相护,也免不了和他一样的命运。”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你杀了他,我得以逃脱他的毒手,你说,我是不是该向你报恩。”

        马芳铃垂眸,看了看自己完全动弹不得的身子,苦笑:“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报恩。”

        南南叹息道:“但你做错了一件事。”

        马芳铃问道:“什么事?”

        南南说道:“你杀了那个垃圾,焚尸泄愤,是一件侠肝义胆的善举,但你不该在屋内纵火,更不该烧了我家的屋子。”

        当你的内心还充满恨意,但你的仇人已经死了怎么办?

        大抵只有毁坏侮辱他的尸体,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古有伍子胥掘坟鞭尸,今有马芳铃放火烧尸,让罪恶的躯体化为烟尘、尸骨无存。

        那天,她看到那冲天的橙色火焰,心中才有了片刻安宁,左手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南南如此恨巫沥,自然也能理解马芳铃的选择,但她不满的是马芳铃选择的地点。

        “你烧了我的家,让我娘失去了容身之所,她不会武功,带着一个重伤残废的孩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只能在江湖中颠沛流离,艰难求生。”

        从刻意埋藏的记忆里,马芳铃看了那个女人,怀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背上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神思恍惚地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面上满是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过那时的马芳铃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了那个女人一张银票,因为在她被囚禁的时候,那个女人趁着送饭的时机,偷偷塞给她一瓶伤药。

        “我是不是该替我娘报仇?”

        “……该。”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报仇?”

        南南露齿一笑,特别灿烂:“简单,让你也尝尝举步维艰的滋味。”

        她跳下椅子,欢快地向马芳铃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卷布做的东西,“唰”的一下,在桌子上摊开,上面嵌着明晃晃的银针,一共三十六根。

        尖锐的物品总是让人胆寒。

        她拔下第一根,得意地在马芳铃面前扬了扬,然后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马芳铃右手的液门穴上。

        插入的明明是银针,马芳铃却觉得好像是一根冰锥,从针眼蔓延的寒冷,冻得她只想打哆嗦。

        事实上她也的确打了个寒颤,南南“嘿嘿”一笑,说道:“放心,我的手法很好,马上就好了。”喜滋滋的模样好像正在做好事的小孩子,幻想着大人的表扬。

        马芳铃调动真气,抵抗着体力的凛冽之气,但一碰到那古怪的冷意,真气就仿佛化作了水,而水遇冰,也慢慢凝结成了寒霜。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笑了。

        唯有笑容,可以应对一切困境。

        所以马芳铃笑了:“就算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南南一边扎针,一边抽空看了她一眼,似乎被她的笑打动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马芳铃道:“我们中的是软筋散?”

        南南道:“是。”

        “我们吸入的那点分量,绝不至于让我们就范。”

        南南非常开心,小孩子给刚认识的朋友介绍自己最好玩的玩具时,就是这么欢喜:“因为这是我独家秘制的‘小小软筋散和它的两个小伙伴木头石头’,每次都只要一点点,先用木头,再用石头,等到小小出现的时候,‘嘭’的一下,全都被定住了,像不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要不是她双手还拿着针,马芳铃怀疑她真的会兴高采烈地舞起来。

        对着一个发自内心地开心,并且想要和你分享喜悦的孩子,任何人都不会忍心泼冷水的。

        但她的话却让马芳铃觉得自己被泼了一大桶冷水:“……三种药。”在那颗混在血里的小球爆炸的时候,他们已经中了另外两种。

        南南笑吟吟道:“对呀,你要不要猜猜之前两次在哪里?”

        马芳铃闭上眼,眼前闪过她走进来之后的每一步,半晌,才睁开眼,沉了一口气道:“门上,药里。”

        敲门的时候,门上已经沾上了药。

        涂药的时候,药里已经混进了药。

        南南赞叹道:“聪明!”

        “致命的毒物近不了你们的身,寻常药物瞒不过你们的眼,所以我只能拿出我的法宝,用量少又隐蔽,难以察觉,你们栽在我手里再正常不过了,记住,以后要多多练练这方面的眼力,可不能太依赖你的小侍女哟!”

        马芳铃忽然觉得自己输得不算太冤:“原来你连她也知道。”

        南南道:“我知道的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马芳道:“你还知道别的?”

        南南道:“当然,比如他让刘教打探你的消息。”

        这句话是对路小佳说的。

        路小佳本来一直在聆听她们的谈话,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也跟着露出笑容:“原来这个秘密是你放给刘教的。”

        南南道:“只可能是我,这个秘密世上知道的人已经不多。”

        马芳铃道:“但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南南道:“什么事?”

        马芳铃道:“你的名字。”

        南南当然不会是她的真名。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南南已扎下了最后一根针,站起来,视线终于和马芳铃平齐。

        “那你要牢牢记住了,我叫雾潮星,大雾的雾。”

        言语里的骄傲是一种肯定、一种自信,以后必将会有无数个人知道这个名字。

        她对马芳铃的报仇似乎已经完成,但桌子上的布包里,还有三根针。

        当她将所有的针都收回去之后,马芳铃顿觉体内的冰寒消失了。

        就像冬天遇到春天,冰霜融化成春水,一派安宁祥和,但安宁祥和的地方,本就是与暴力互斥的。

        内息空荡荡的,无论马芳铃怎么拼命,都散在四肢百骸,无法调集,只剩下一小簇在外游荡,孤独冷清。

        雾潮星道:“这封脉之法本来应该是三十六针,我给你留了三针,因为你给我娘留了一张银票。”

        马芳铃苦笑:“想不到是一张银票给我留了一线生机。”

        雾潮星道:“生机是人争夺来的,这法子只会封住你的经脉三十三天,三十三天之后后,你让我娘漂泊三十三天的仇就一笔勾销了,三十三天而已,我相信你绝对没有问题的。”

        马芳铃十分无奈:“我宁愿不要这种信任。”

        雾潮星才不管南南要不要,她只管给。

        她又走到路小佳面前,路小佳仍然保持着笑意,这份耐心在他身上是极难见到的。

        “你们叙完旧了,所以现在该轮到我了,但我们好像没什么交情。”

        “你和马芳铃有交情就行了。”雾潮星扬起下巴,“马芳铃杀了我爹,这份恩情,我也要还,既然你是她的情人,那这份恩情,还给你也是一样的。”

        路小佳道:“你要怎么还?”

        雾潮星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乌黑发亮的一块圆石头,和翁婆婆刚才用的一模一样。

        但在她手上显然更加灵活,她拿出一个小瓷瓶,在路小佳的背上抖了抖,一片雪白的药粉顷刻间就溶在皮肤里,接着她用石头在路小佳的背上流畅地走出一条线路,慢慢地,回归到了早已看不见的三个针眼里。

        一点银光悄悄地从里面冒出头,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马芳铃这才明白翁婆婆的那句“不能取”的意思,原来是“她自己不能取”,能取的另有其人。

        马芳铃赞叹道:“之前的娑罗香,原来也是你解的。”

        雾潮星道:“我说过,我知道的东西很多。”

        “那我再教给你一个道理。”

        这句话不是马芳铃说的,是路小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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