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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有匪君子(五)


七年前,一道圣旨将她嫁给了谢太师的儿子,从此,她由宫里那个众星捧月的玉岚公主成为了谢夫人。

        她并不熟悉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虽自幼没了父母,可因祸得福得皇太妃悉心照料,被养得无忧无虑。这位尚未成婚的夫君只是自己哥哥师长的儿子,从前她大约非常偶尔地在宫里见过他一面,并无什么印象,自然也没有说过话。

        那又如何?她并不在乎这一切。她是被皇太妃捧在手心养大的,她的哥哥是当今圣上,她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公主,她从来都不只是宋玉岚。玉岚公主这个身份背后的荣耀与宠爱与权力和名誉息息相关,更复杂的事情她不愿去想,大婚当日她安安静静地披上嫁衣,作为玉岚公主嫁给了皇帝的爱卿之子,这便是她作为公主的命运,是她前半生无忧无虑的代价。

        她还算幸运,迎娶她的人虽然看上去孱弱了些,性子却是极好的,掀开她的红盖头后,怔怔地看了她许久,脸上却并无欢喜,末了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不明白,嫁给他这件事,宋玉岚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直到他已经离开许久的如今,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同样身不由己,她记得他待她的温存,但她并不喜欢他,他大约也是如此。

        这段短暂的婚姻中他们相敬如宾,从未起过半点争执,经由旁人之口传出去,他们竟成了京中令人羡慕不已的恩爱夫妻。外人眼中他们情投意合琴瑟和谐,就连一直对这桩婚事心存顾虑的皇太妃也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要他们将日子好好过下去。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那人临走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跟纸糊的似的惨白,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对她说,对不起。

        一如大婚当日,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灯影摇曳,他愣愣地望着自己许久,也是说的这句话,对不起。

        几年的时光足够她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她甚至已经不太记得那人活着时究竟是如何待自己,心中模模糊糊留下一些柔软的印象,除此以外便只剩微不足道的怀念。唯有那两句“对不起”她是记得明明白白的,隔着悠远的岁月,她望着眼前的女孩,恍惚间突然有些懂了那两句“对不起”原来是何意味。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呢?”宋玉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笑盈盈地看向顾蓁蓁。

        顾蓁蓁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末了轻轻放下手中的官窑,摇摇头:

        “我没有故事。”

        宋玉岚瞧着顾蓁蓁一脸的平淡,不觉叹息道:“丫头,你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心如死水似的?我便这么问你吧,你可喜欢萧家那小子?”

        顾蓁蓁沉默了,眼中充满了迷茫,喜欢这件事对她而言太奢侈了,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如此,就当她喜欢萧晅也好。

        宋玉岚只看一眼便把这个小丫头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因顾蓁蓁太像当年的自己了,不同的是她比自己还沉静些,自己好歹有过无所顾虑的前半生,而顾蓁蓁大约从小到大都不曾如外头的女孩子一般享受过自己的青春年华。太懂事的姑娘家总是令人心疼的。宋玉岚干脆不逼着她回答刚刚的问题,又说道:

        “你知道么?我替我夫君料理丧事的事情,无意间瞥见了位姑娘,穿着一身孝服远远地站在灵堂外抹泪。后来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在娶我之前,我夫君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姑娘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想来就是她。”

        顾蓁蓁愣了。

        宋玉岚继续说:“那是我公公还没有入京的时候,大约他们二人曾经也是两小无猜,后来我夫君与我奉命成婚,听说那位姑娘却至今仍未出嫁。”

        顾蓁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宋玉岚仍在笑着,她不好贸然安慰,只能暗暗在心里怪自己嘴笨,这种时候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玉岚随意地摆了摆手:“不用想着要安慰我,此事我并不知情,如今人都走了,更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我说这件事不是为了抱怨,更不是为了引你伤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又是湘儿姐姐的女儿,我便不能眼睁睁看你重蹈覆辙。虽说我也并不觉得婚姻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而你若是不想清楚就嫁过去,最终受害的兴许并不只你一人,人不该那样自私才是。”

        自私?

        顾蓁蓁暗暗扯住一方裙角,抬起头不解道: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自私?”

        她满眼困惑:“我只是想替祖父履行了这个承诺,我同他的婚事并不只是我们二人的婚事,萧晅的爷爷救了我爷爷的性命,我不该这样做么?”

        宋玉岚抿了一口茶,抬起眼来,不再微笑,依然温和的声音,却听得出她的严肃:

        “你既知道你的婚事不单单是你们两人的婚事,就该想到,倘若他心有所属,你嫁过去并不快乐,那么替你操心受累的仍是你心里念着的那些人。你瞒他们一时,瞒得了他们一世吗?到时候他们若是知道了你如今瞒着的这些事,痛苦就会少了么?更何况,你如何知道不会有一个非他不嫁的女子,因你的固执而不得不孤独终老呢?”

        顾蓁蓁噎住了。

        “你可以为了那些所谓的情义放弃自己的心思,旁人呢?旁人也能为你一同放下吗?你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顾蓁蓁咬住下唇,想要说什么替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的话在宋玉岚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她无法反驳。

        忍不住有些委屈她原本觉得,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

        从她有意识起她便跟在那人身后,也不是没想过想让他喜欢上自己,只是尝试后才发觉一切都是徒然,她的存在和这桩婚事本身就是萧晅讨厌的根本,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正是因此,她早早地放弃了心中的奢望。她是顾家之女,本来就不该被儿女情长所牵绊,横竖只要嫁过去就是,她努力逼着自己一点点不去在意萧晅对她的看法,并且她也真的成功了,萧晅的所作所为于她而言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只要不牵扯到她的家人,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独自承受,并且不去在乎。

        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她的家人。他们要她嫁过去,她便嫁好了。她不想让他们为难,是以早早养成了瞒天过海的本事。至于萧晅,她不指望他喜欢自己,她对他也并非没有愧疚,因此她早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履行了这场婚事,萧晅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貌合神离——她已经把自己的所有尊严和底线都亲手揉碎,为什么一切的一切反而越来越事与愿违,为什么萧晅和宋玉岚会说她自私?

        她究竟错在哪里了?

        她知道宋玉岚说的对,可是她也无法否定自己所坚持和捍卫的一切,两种不同的思想在她脑海中相互纠缠,逐渐让她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为什么?她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

        如烟,那个叫如烟的女子。萧晅对自己说要娶她,那么如果他娶了自己,那个女子又当如何?会不会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抱憾终生?她没什么别的本事,不能上阵杀敌,不能保家卫国,她清楚自己的一生都会困在高墙之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逼着自己善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身边的人,去谅解和原谅他们,这样的她真的能忍受另一个女子因自己的执念而孤独终老吗?那属不属于一种伪善?

        自己呢?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她清楚自己不如宋玉岚豁达自如,是否正如他们所说,自己的后半生会在悔恨中度过,逼着自己爱的人为自己此时的固执以泪洗面?

        顾蓁蓁想不动了,那么多年她都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然而那日萧晅冷冷地看着自己,对她说你太自私,现在又有一个人坐在自己身前,对她说你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宋玉岚看着茫然的顾蓁蓁,叹了口气,她还小,来日方长,自己今日说的,怕是有些多了,想着这里因说道:

        “行了行了,瞧瞧这眉头皱的,怪姐姐怪姐姐,别想了,时间差不多了,吃饭去吧。正好也让我看看萧家那小子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顾蓁蓁没说话,宋玉岚已然连拖带拽地把她哄出了屋子。

        天色已晚。

        萧晅怒了:

        “你出的馊主意!顾蓁蓁人呢!找到没有!”

        杨韬忙不迭道歉:“实在对不住,我哪里想得到顾小姐独自一个逛着逛着竟没影了,玉泽园就这么大,那一片儿我都找过了,连草丛我都翻了,也没找着人,怎么你也没找着吗?”

        “废话!”

        萧晅心急如焚,当初就该在丞相府把这厮同他那些打手一起扔到河里去喂鱼,怪自己一时心慈手软竟让这祸害活到了今天。

        实际上,在玉泽园里坐了没多久他就忍不住了。他暗暗期待顾蓁蓁能晃着晃着就遇见自己,如此他便正好把她留在身旁,也省得那些不识好歹的登徒子打她的注意;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见顾蓁蓁半个人影,倒是引来越来越多的姑娘同他们搭讪,这把杨韬乐坏了,恨不得一人陪十个聊天,热热闹闹的一堆人在那边叽叽喳喳的,还有许多姑娘说几句便看一眼自己,搞得他莫名其妙不甚耐烦。然而怎么都等不到顾蓁蓁的身影,他黑着脸揪着杨韬的领子把他从那堆胭脂水粉里拽了出来,命令他立刻马上把顾蓁蓁带到他面前,这一找,便找到了现在。

        萧晅气急败坏,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家伙的鬼话,若是顾蓁蓁真有了个好歹,他爹扒了他的皮都算是轻的,以死谢罪都不足以平息顾家的怒火——再说了!万一!万一真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敢对顾蓁蓁做什么,或者顾蓁蓁眼睛瞎了,真的看上了谁呢!

        那他岂不是很没面子!萧晅把自己的愤怒理解为懊恼,然而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顾蓁蓁,其余的随便什么时候再说。

        萧晅急得要疯了,明明他也一个草丛一个草丛翻了,人生地不熟的,顾蓁蓁能跑哪儿去?!

        “你先别急。”杨韬抹了把汗:“你看时候也不早了,说不定顾小姐已经去谢大人那边赴宴了呢?我们找来找去都是在这园子里兜兜转转,人家说不定已经坐在那儿等你了,不如去看看,她若不在我们再出来继续找。”

        “最好是!”萧晅二话不说便朝着宴会厅匆匆走去,路过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甚至不敢多想,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慢慢在他脑中蔓延,走着走着他不再等杨韬,直接跑了过去。

        萧晅气喘吁吁地推开门,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声音迎面而来,萧晅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地环顾四周,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娇小的女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雪白的披帛,火红的石榴裙,鬓发被她挽了别在耳后,转个头的功夫便又蓬蓬松松地掉了一些垂在脸颊旁,她正同坐在她身旁的女子叙着话,不知道说了什么,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来,周围的目光心照不宣地在她那里流转,本人却像是毫不知情似的,慢悠悠地往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茶。

        萧晅一边生着气,一边终于松了口气。

        “萧公子!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许久,正打算派人去外头寻你呢!”

        谢太师一道笑着一道向他走过来,走近了才发现萧晅额上竟出了些汗,外面有那么热么?他有些疑惑地将自己的帕子掏了出来递过去:

        “萧公子,擦擦汗,是有什么急事吗?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顾蓁蓁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静静地抬起了头来,撞上萧晅的目光,似乎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不解,然而也只是片刻,她很快别了头去,低下身附在身旁的女子耳朵说了什么,那女子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自己,随即笑出来,而顾蓁蓁只是淡淡地摇摇头。

        宋玉岚轻轻抬起胳膊碰了碰顾蓁蓁,满脸笑意:

        “诶,你那未婚夫一直盯着你看呢。”

        “是吗?”顾蓁蓁并不在乎,漫不经心道:“可能是琢磨着一会儿如何找我的茬吧。”

        “我记得你说他很讨厌你是吧?”宋玉岚一会儿看看顾蓁蓁,一会儿看看萧晅,嘴角的弧度越勾越明显。

        顾蓁蓁点点头,摆弄着面前的小碟子:“嗯,是啊。”

        真不知道自己又如何得罪了他,方才只是瞧了一眼,萧晅眼睛里的火气咄咄逼人,直直地向她投来,好生奇怪,明明自己下午都不曾同他待在一块,不知道又是哪儿来的火气。

        宋玉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笑了起来。

        顾蓁蓁疑惑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宋玉岚笑得停不下来:“我笑我杞人忧天,我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什么意思?顾蓁蓁刚要开口问,突然一阵压迫感向自己迫近,她抬起头来,萧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站在自己跟前,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顾、蓁、蓁!”萧晅近乎咬牙切齿。

        她一头雾水,尚未等她反应过来,萧晅弯下身直接把自己从席间拉了起来,二话不说便拽住自己的胳膊将自己拖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正喘着气疲惫不堪的杨韬,他先是一脸惊喜地看了看顾蓁蓁,继而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连忙瞪大了眼拦住萧晅,焦急道:

        “萧大公子,不对,祖宗!人也找到了,你又要往哪儿去啊?”

        萧晅根本不看他:“替我跟谢大人说一声,我跟她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她”指的自然就是顾蓁蓁。

        “我”顾蓁蓁试图开口,她能有什么事啊?方才的话还没向宋玉岚问清楚呢,顾蓁蓁皱着眉想要挣脱萧晅的手。

        萧晅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原本拽着她胳膊的手干脆直接牵住了她的手,顾蓁蓁的手比萧晅小许多,此时被萧晅抓得死死的,更挣脱不开了。

        “别乱动!”萧晅十分不耐烦:“过来!”

        说着让她过来,手上猛地又使了把劲,这一使劲顾蓁蓁差点被门槛磕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直接撞到了萧晅身上,如此正好让萧晅占了个便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了许远。

        留下杨韬看着萧晅和顾蓁蓁的目光渐行渐远,有些恍惚地在风中凌乱,耳旁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噢!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的!之前我随我爹去丞相府的时候看见过她!她是萧晅的未婚妻顾蓁蓁!”

        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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