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夏洛琳
打完最后一桶水，夏洛琳坐下，擦了擦脸上的汗。她抬头望向天空——沙漠之上的穹顶群星璀璨，美得令人心颤。在狮国，她似乎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天空，只是经常抬头看看自家穹顶上精致的雕塑和绘画，但没有此刻的震撼。
她的皮肤被晒黑了一点，长久的户外工作是她的皮肤变得粗糙了一些，穿着打满补丁的麻木衣物，谁能想，她是狮国伯爵的掌上千金呢。
一连折磨自己快半个月的身体酸痛感好像好了很多，其他的奴隶都心疼她，总是把脏活累活都抢了，但那些在奴隶眼里看来非常轻松的工作对于这位大小姐来说还是有些许沉重，不过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千方百计地离开家门，是为了过这种苦日子，一定会气得大吼大叫，把自己捉回去吧。夏洛琳想着，笑了一下。她想起了父亲，她很想念他，想念他们在阳光下喝下午茶的日子，戴着蕾丝手套，喝着最新鲜的蜂蜜茶，吃着甜腻的糕点，聊着最新的八卦或者艺术，过着安逸的、无趣的、重复的一天又一天。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幸运。
她正想着，忽然间，一个缺口、随处都是凹陷的铁杯子递到自己的面前，被子里波浪着亮晶晶的可疑的液体——这在狮国会被毫不留情地倒掉的。
“夏洛琳姐姐，喝绿叶汁。”
身边忽然围坐上来十几个小孩，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在夏洛琳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孩子太吵太闹，夏洛琳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笑着点头，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顶，这下可不得了，所有孩子的头都涌上来，吵着闹着要她摸。
卷曲的头发，在水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很少清洗，孩子们脸上都是黑灰，只有眼睛是亮的，瘦得皮包骨头，却早早就习惯了饥饿，依然有孩子的活泼和纯真。
是啊，跟他们比起来，自己曾经真的是太幸运，而她竟然还一直怨天尤人，抱怨老天的不公。
其中一个孩子眨着眼睛道：“夏洛琳姐姐，再给我们唱一首歌吧。”
“好，你想听什么歌。”
“我想听你昨天唱的那一首。”
“好。”夏洛琳伸手把最小的女孩抱在自己的怀里，歌喉展开，美妙的声音从破院子里飘出去，在这个破败的、贫瘠的、肮脏的社区里，就像是一股清泉流淌。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明天》。
他们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明天，直到有人告诉他们，明天就是太阳照常落下和升起，明天就是鸟儿照样飞走和归巢，但明天里的人会越来越好。
夏洛琳的歌喉在开阔的风中，比在大理石厅中回响时更加动人。
曾经学习声乐，只是为了自己能有一技之长，能在社交圈里脱颖而出，能像一个标准的淑女那样高雅。彼时，她觉得自己的金丝笼中的一只雀，此时，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是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天赋，用这里的话来讲，这是女神赠予的礼物。
夜深了，夏洛琳把孩子们安顿在二楼简易的地铺上，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沙漠的夜很冷，她裹上一条旧毯子，拿起一本破烂的皮革书，是孤儿院另一个奴隶给她的。蛇国南边的大漠深处，好像还存在一些神秘的古老部落，这些部落内部都有巫医，据说是像法师一样的存在，不仅可以治病救人，还可以预言未来，或者给人施加诅咒或者祝福。北方诸邦忌惮这种邪力，数十年来频繁讨伐，把巫医杀了个精光。他们的孩子，不是被杀，就是被充作奴隶，这位奴隶就出生于巫医世家，只是现在保留下来的都只有医学部分了。
这位奴隶的医术很灵，听说夏洛琳从小体弱多病以后，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看。蛇国的用药里，草药和沙漠动物居多，都是夏洛琳没见过的。在她看来，蛇国的医术和烹饪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材料、加工和火候的问题，因此也没什么难度，上手很快。
第二天清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就醒了。昨晚看书看的睡着了，不知道谁给自己披上了更厚的毯子，那些奴隶比她更早起来，出去了，都没有叫醒她。她站起来，先往厨房走去，孩子们还在酣睡，等他们醒了，就会吵着闹着要吃东西。
夏洛琳很快就准备好了饭食，接下来，就要给地牢里的雷古萨她们准备。为了给孩子更好的营养，他们最大限度的压制了自己的饭量，通常一天只吃上两顿。今天不知怎的，柴火有些潮，多花了些时间，轮到她和那位巫医奴隶送饭，为了不迟到，他们选择了一条不常走的路。
时间还算早，集市上多数是奴隶，还有些穷苦人家早早出来做生意，原本很平常，却突然听到一声急叫，远处一个跌跌撞撞的小男孩跑了过来，他身后是一个拿着木棍紧追不舍的男人。他每到一个人身边就抓住他的裤腿，大声求救，眼见对方不理他，又撒开衣角跑去下一个人身边，最后，他和夏洛琳四目相对，下一秒就扑在她的腿上，大叫道：“姐姐救我，我不想成为奴隶。”
“怎么回事。”
“我爸，我爸要把我卖去做奴隶。”
身后的中年人追了上来，小男孩条件反射似地往夏洛琳身后躲去，夏洛琳也护着他，充满敌意地看着来的中年人：“你要把你的亲生儿子卖掉？”
那男人哼哼几句，道：“我没钱喝酒了，养这么个赔钱货干嘛？”
“你要多少钱，我把他买下来。”
“三个银币。”
“三个银币？”
夏洛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小男孩，对方肤色不黑，但看上去脏兮兮的。一双黑色的瞳孔眼巴巴地看着她，黑发凌乱，时不时吸着鼻涕。
在蛇国的思维惯性提醒她：这绝对不值三个银币！但她很快意识到，怎么自己也下意识把人和价值对等了。
要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二话不说掏钱买人，但现在的夏洛琳知道蛇国里金钱的重要性了，三个银币，可以让孤儿院所有的孩子敞开了吃一顿肉，可以给他们每个人都换上新衣服，孤儿院里其他的奴隶们都节衣缩食，甚至一天只舍得吃上一顿饭。
眼看着眼前的人犹豫，那个男人骂骂咧咧道：“买不买，不买就把儿子给我。”
小男孩也是从小察言观色的人精，夏洛琳在犹豫，他觉得还有希望，眼泪说来就来，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猛地跪在地上，为自己求情道：“姐姐，小姐，夫人——求求您，买下我吧，我力气很大，可以做很多事情；我跑腿很快，我可以在一天之内跑遍全城。您买下我，我会报答您的，求求您，不要让我成为奴隶。”
夏洛琳看了看小男孩，又看了看他的父亲，看了看身边的巫医，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夏洛琳长舒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三个银币，扔给了父亲。那父亲就像是见荤的狗，急忙铺在地上拿起了三枚钱，放在嘴里咬了咬，他咧嘴一笑，露出黑牙，道：“好，那赔钱玩意儿归你了。”
小男孩连忙跪下，一个劲儿地朝她磕头，道：“谢谢您——我一定会有用的。”
“你起来吧，”夏洛琳叹了一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摇了摇头，道：“我讨厌那个名字，请您给我取名字。”
“我取名字，我不会取名字。”她说，“你是三个银币买来的，那就叫你银吧。”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站起身来，推开夏洛琳和那个巫医奴隶，瘦小的身躯推动着小车，咬着牙往前走去。
眼看着少年的背影，夏洛琳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努力活下去的人罢了。
三个人来到了地牢，他用自己的帽子扫了扫土做的椅子，这才招呼夏洛琳和另一位奴隶坐下，自己则乖乖地推到一边。雷古萨进来了，看见陌生面孔，她微微惊讶了一下，问道：“这是谁？”
“路上买的。”夏洛琳道，举起三个手指，“三个银币，你放心吧，雷古萨阿姊，我会从我们自己带的细软里支的，一会就去卖点带的东西，把钱填上。”
雷古萨打量了一眼银，问道：“你是哪里人。”
“雷古萨阿姊，”银的脑子反应很快，立刻做出陪笑的模样，“我是矿区的。”
雷古萨抿了抿嘴，道：“你不用卖东西，夏洛琳小妹，就让我们自己出钱吧。”
“那怎么行？”夏洛琳道，“我知道，你们也没什么经济来源，都是有的奴隶做苦力辛辛苦苦挣来的。你们在城北收养了那么大一群孤儿，用钱的地方不少，这孩子我买了，到时候我也会把他带走的。”
“带……带走？”
“对啊，姐姐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狮国贵族。”她说，“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回狮国。”
眼看着银的脸色不太对劲，夏洛琳又说：“不想去就算了，到时候你想去哪自己决定。”
“不，不，我很想去，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银突然跪下，扯着夏洛琳的袖子嚎啕大哭了起来，此时的夏洛琳才感受到这是一个孩子的情绪，“谢谢您，谢谢您，我就说他们天天嘴里念的女神根本没有用，您才是我真正的女神。”
眼看着少年的眼睛，夏洛琳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依赖的感觉。
“不至于，你快站起来……”
少年其实已经快十五岁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不过也应该叫自己一声姐姐，算是成年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无比。平日里自己做零工得来的钱经常被父亲拿走，他根本没钱吃饭，常常挨饿受冻。
自从银听说夏洛琳愿意带自己离开，整天就跟在夏洛琳屁股后面，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能第一时间上去搭手。夏洛琳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他很识趣地坐的很远，捧着脸，静静地听着，听到孩子们都睡着了，他才慢慢地坐过来，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夏洛琳叹了一口气，对他说：“就算你不这样做，我还是会带你去狮国的。你没必要做到这种份上，不用围着我转。”
少年看着他，眼睛像是黑曜石一般纯粹深邃，他偏了偏头，道：“没事，我就是想围着你转，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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