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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连句新春快乐都没有


新春将近,练功之余,花卷和师姐师兄一起把这座近来命途多舛的四合院装点了一番喜庆颜色。

        耳房是梁木出了问题,得请懂得营造的老师傅来瞧过修过后,才敢放心再住。但临近年关,赚足银钱的老百工们都早早收了摊子回去陪家人,只等来年再出来接活儿。

        还剩下的都是些生面孔和年轻匠人,价钱不便宜不提,手艺还未必靠得住。花卷当然是能省则省,不花冤枉钱,干脆先让大师姐和自己挤一屋,多搭个床板的事儿。

        师姐妹俩晚上围着一个炉子,裹在被窝里,聊聊女儿家的私房话,还省能下一处炭火。

        花卷聊得欢喜,藏着心事的豆卷却难免有些煎熬,生怕自己哪天晚上昏昏欲睡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江司官托自己保密的事给说漏了嘴。

        幸好今年冬天的这场雪来得不算太迟,还巧得很。

        年三十的前夜,第一片鹅毛大雪就趁着众人沉梦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靖凉城门处最高的那座角楼檐顶上。

        大雪一下就是一夜,至清晨仍然是纷纷扬扬,没有止歇的样子。

        街道上已经积满了没过脚踝的厚雪,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得拿起笤帚把门前的空地扫出一片,孩子们则不管这些,还顾不上吃早点,就已经被同伴团出的雪球砸进了脖领,那叫一个丝儿凉,从床榻上一路纠缠在身上的困意可谓瞬间烟消云散。

        花卷在大师姐抑扬顿挫的呼噜声中醒来,替她掩了掩这些年总赶不上其块头大小的被褥,自己先蹑手蹑脚地先起了榻。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脑袋才探出来便打了个激灵缩回来。院里皑皑白雪覆盖,光是瞧着就比室内多出三分冷意来。

        风雨雷雪的天气,负重晨跑自然就免了,更何况今儿还是年三十,再卷也不能选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

        雪夜的静谧依旧眷顾着卷卷门的这座宅院,花卷不忍惊扰,也想让累了好一阵子的师姐师兄能在今日睡到日上三竿。

        她悄声坐到镜前,望着镜里自己被炭火与被窝暖得红扑扑的脸蛋,抿唇一笑,拿过老旧的小木梳,拢一把发到身前梳了起来。

        花卷少有这么慢条斯理梳发的时候,往日吝啬练功的光景,她都是风风火火地把头发高高扎在脑后,发带绑牢便罢。

        但每年的这一天却是极不同的,并非因着新春,而是为这落雪。

        师父说,她是在冬天第一场雪落时被他捡回来的,瑞雪兆丰年,是个新生的好兆头。既然她也忘却了前尘,那便不如以雪落为期,视为生辰。

        因此,每到冬雪初降,虽然舍不得买件像样的新衣,花卷还是会尽自己所能的把生辰过得有仪式感些,首先就从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梳一个漂亮发髻开始。

        自来到卷卷门后过的每一次生辰,花卷的生辰限定发髻就没重过样。今年生辰正好撞上年三十,她决定梳个元宝髻,给来年图个财运。

        只见在她一双巧手将青丝拢结,仿佛只是随意摆弄了几下,便在发顶上绾出了个标致的“小元宝”,再将自然垂落的额发与鬓发打理贴顺,就成了大衢时下少女间最流行的发型。

        花卷打量一下镜中的自己,似乎还是显得素净了些,就又把红色发带于双髻上一系,模样儿立刻就变得俏皮喜人起来。

        其实卷卷门里没人教花卷这些,毕竟师姐是个不喜研究女儿家这些装扮的,最多就会和编麻绳一样编个发,师父和师兄就更是一窍不通了。她也奇怪过自己的无师自通,只恍惚间觉得该是有人教过她,就在被她遗忘的那段童年里。

        会是她的娘亲吗?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梳头打扮都是娘亲教的。

        凝视着镜里自己的面容,花卷再次试图从中找寻出些娘亲的影子,模糊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个可能是自己娘亲的女人吗?

        女人——

        “呃!”

        花卷吃痛地按住额角,闭上眼,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应该是个很高挑很纤细的美人儿。可偏偏那个女人又好像浑身都被笼罩在黑色的浓雾里,看不清五官,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那女子如鬼魅般的侧影,随着仿若癫狂的笑声,在花卷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霍地睁眼,缓出几口气,才慢慢平复了心绪,将视线从镜中挪开。多好的日子啊,还是别去碰那噩梦里的东西了,自寻烦恼。

        床榻上,大师姐睡得正香,镜前的小动静没能将她豪迈的鼾声撼动分毫。

        花卷披了斗篷,悄然出屋,打水洗漱时,盯着手里的葫芦瓢,又回望一眼院里的积雪,忽然起了兴致,想着今日师父大概是赶不回来替自己过生辰了,不如干脆在窗前堆个雪人来代替。

        雪人的身子和脑袋都是大同小异的,要想仿着人堆,只能在装点上下工夫。

        葫芦瓢可以当做师父从不离身的酒葫芦,嵌在雪人“腰”的位置,还有师父那鸡窝一样的头发此番也可实至名归,花卷就近取材,从鸡舍里夺一团肉鸡们安睡的藤草出来,往雪人的头顶上一搁,顿时就有七八分神似了!

        拍去手上的雪粒,花卷退后几步,满意地欣赏了一下雪地里的“师父”,噗嗤笑出声来。

        这样一来,自己的十八岁生辰,师父就是缺席了但又好像没有完全缺席呢。

        正笑着,头顶忽然落下一道伞影,替她隔开了漫天飞雪。

        花卷回首抬眸,与江游那双被雪色沾染上些许清寒的眉眼相对,两人都有片刻失神。

        “你今日……”江游话到嘴边,忽然卡了壳。他莫名想起江盏每次变着法儿夸柳苒衣美人美,似乎最终都没落着好去,不是被嫌弃用词不对,就是被谴责不够走心。

        所以,他该按脱口而出的直觉说一句“还挺好看”,还是以稍作润色的城府道一声“格外好看”?

        “我今天很好看吧?”谁知说者还在犹豫,听者已经学会抢话了。只见花卷歪着脑袋冲他弯起眉眼,大大方方地借他的口自夸。

        这时候附和总该不出了错,于是江游勾唇一点头。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花卷却话锋一转,显得颇不赞同他敷衍应是的行为,半是玩笑地觑着他道,“我也不止今日好看,衣服发带不都是平日的吗?就看我用不用心打扮罢了——阿行觉得呢?”

        “……有理。”江游生平第一次有了和他老子同病相怜的感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正要去伙房,这种雪天里早起来一碗红油馎饦,身子就全暖了,能暖一天呢!你先到前厅等等,很快就好——”花卷收起促狭的模样,转身就要去给众人做顿早午饭,每人一大碗,争取顶饱到年夜的团圆饭前。

        为了让年夜饭能吃得更丰盛,中午必须省一顿。

        “今日不必给我与小楚准备饭菜。”江游却追上前半步,拉住她的手腕,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开口解释,“这两日年节不算考察期。正巧家父在靖凉城中有位老友,邀我去他家中过年,实在盛情难却。”

        风雪好像在这个瞬息静止了,花卷起初有些迷茫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即才发觉其实是自己想错了。

        谁规定司官考察期间遇到年节也必须继续待在门派里?

        若是运气好碰上财大气粗的门派好吃好喝的供着也就罢了,这都春节了,还叫人家主仆二人跟着他们仨抠抠搜搜地节衣缩食,真是大可不必。

        “这样啊……”

        刻意忽略掉心头涌起的失落,如同一颗雪粒落入一片积雪,眨眼便会没了确切的踪影。

        花卷扯出一抹笑,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搬出句已是许久没对他说过的场面话:“也挺好的,过年嘛就是要走亲访友的。”

        虽然本就是打算好了要玩这一出“欲扬先抑”的惊喜,可江游还是疑心自己可能找了个最糟糕的理由。

        他是和楚去辞待久了,近墨者黑了吗?怎么会千挑万选了个走亲访友的借口,这不是往花卷的心上扎刀子吗?!江游在心里狠狠反思了自己出现严重滑坡的情商,皱皱眉想找补点什么,又恐怕越描越黑。

        “是啊,这样你也不用额外为我们花销了,省点是点。”最后,江游为了避免伤感情,机智地选择了和花卷谈钱。

        闻言的花卷眼角微抽,之前那股淡淡的忧伤没了,全部化为了穷鬼伤自尊的悲愤!

        没错,他们卷卷门是缺钱,但大过年的还强调人穷就过分了啊!

        “呵呵,那就……慢走不送?”她不用看黄历,但知道今日不宜与姓江的说话了。

        江游也敏锐地觉察到此刻花卷周身的气场有了风云突变的意思——这要是带了刀,估计自己又得被她拿刀柄戳退两步。

        既然如此,还是识趣点自己主动撤吧。

        “小楚就在外边等我。这伞你先撑着吧,头发给雪水打湿了要头疼的。”江游今天出门也披了件斗篷,不容分说地把伞塞到花卷手里,就将风帽一罩,转身出了院。

        望着他头也不回就消失在院门后的背影,花卷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等什么,末了却什么都没等来,只能撇撇嘴,嘟嘟囔囔地往伙房去了。

        “真是的……不一起过年也就算了,怎么连句新春快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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