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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送晨实在意料不到,这下山的路,清猗居然比自己还外道,绕了几个山洼,走了许多冤枉路。二人七弯八拐终于下了山,见前面人声嘈杂,送晨才蓦得想起来前边拐角就是他的受难地,犹犹豫豫不愿往前。

        谁成想清猗眼尖,远远便瞧见铺子上似乎有什么要紧的物件,拉起送晨的手腕就冲上去。

        韩泛也在,看见清猗,脸上有些讪讪的。

        清猗一脸铁青,却不是冲着韩泛,而是铺子里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

        “呦,实在是稀客,水镜先生今儿怎的突然便出山了?”

        “旁的东西我不计较了,这盒笔你不能动!”

        “白放着也是积灰,横竖你也不用,倒不如卖了,”韩濯依旧慢条斯理的,“利钱,都算你的。”

        送晨在底下晃晃手,意思叫他别急,伸手拿起一支笔:“这套小狼毫确实好看,怪细巧的,我拿回去给我们家太太描花样子罢,掌柜的,怎么卖啊?”

        “八两。”

        “呀,看来掌柜的没赶上行情了,如今京畿广茂街上的百得悟大书坊,新进的一批上等善琏湖笔也不过三钱一支,观前街还有人倒卖御前上贡的进贤文港,一套十二支不过十两银子,不知道掌柜的这四只笔什么来头,要价直逼贡品呐?”送晨也学着韩濯的腔调,慢条斯理的。

        “客官有所不知,我这套笔大有来历,作笔杆的蝴蝶斑竹乃是岭南那边特供的,极难找这样细巧又匀称的四段相类的花色,何况这套笔是私定的,仅此一套,已经是孤品了。”

        送晨有模有样的拣起一支端详,“笔杆难得,笔头却般配不上了,狼毫重在坚韧挺立,走笔出锋,可这似乎是放久虚软了,拿来描花样子也是勉强,若有人家拿回去,不过给小儿信手涂鸦罢了,这可不是糟蹋了宝贝?可请恕我直言,八两的要价,反倒埋没了它,不过掌柜的既执着于此,可惜了…清猗,咱们走罢。”

        “且请留步,”韩濯依然是笑盈盈的,“也罢,你既然识货,便看个价,拿去罢,可别埋没了宝贝。”

        送晨笑一笑,向怀里摸出一两碎银垒在桌案上,绰起四只笔塞到清猗手里,抬脚便走。

        清猗看着手里的笔,有些意外,又看向送晨,笑了。

        “高兴什么呀?白赔了我一两银子。”

        “若是我做掌柜,断然不会一两碎银就由你把它们拿走。”

        “什么意思,我替你赎回东西,你反倒抢白我?”

        清猗也不做声了,只是把四只笔看了又看,越发笑意难掩。

        听见韩泛从后面追上来,清猗以为是韩濯派来抢的,十万火急把笔纳入袖里。

        韩泛不曾看见,只问他:“二哥,你既下来了,今天可上大院去吗?我有好东西与你!”

        清猗点头应允。

        韩泛虽整日跟着韩濯,可清猗明白,他心里干净,还常常向着自己,因此哪怕韩泛三天两头搬运他东西,清猗也根本不会记怪他,冤有头债有主。

        晚间,清送二人来到众人吃饭的大院。

        到饭点还有一会功夫,人还不曾来几个。韩泛同其他几位同门排放碗筷,韩濯靠着疱室的门框,跟做饭的同门合计着什么。

        自今儿这一遭,送晨看见他再也不犯怵了,甚至为了清猗而对此人抱有些愠气,然而这气说来奇怪,算不上是打抱不平的侠义,甚至有些无理取闹,送晨自己也理不清。

        “二哥!”韩泛见清猗来了,一脸明媚,怕他嫌人气等不及要走,“你且等一等我!”

        说着话,撂下手里的活计,哒哒哒跑到房后头,抱了一篮子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萝卜过来。“前儿大哥说你身上不好,但是吃点萝卜就行,谁曾想磕磕绊绊个把月了,御剑都不得劲,还掉下来了,将养了这些天,我想着,这些你先吃,看看好不好。”

        清猗有些发懵,看见一旁韩濯眼里的诡谲,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失措,四下乱看,无所适从。

        送晨同其他人一块收拾座椅去了,看见韩泛抱了一篮子萝卜给清猗,不免有些疑惑,思量着他已经辟谷修炼,怎的还要这些寻常吃食。又看见清猗耳红,韩濯带笑,估摸着又是排揎清猗,虽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可心下就是有些不快意。眼见的人多了,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渐渐的人来了,张弩,宝和,许家三秀一并春纤姑娘。

        送晨疑惑早间同迎夕碰过头,当时向荣要来接他二人回去,送晨不走,只叫迎夕回去了,怎的这会儿他又同老爷一道来了大院,上前询问,知道迎夕回了趟家拿东西,太太懒待出门,又见送晨不曾回来,于是叫罗老爷来吃顿饭,权当给两孩子接风,爷俩于是一道又过来了。

        俄顷,看见云辔耷拉着头跟在一位身形魁梧的老先后头,想必是赵大将军。随后是怡然越常,协同中间一位山羊胡子郎中打扮,大约是常在南山的五师叔。

        今天且是热闹啊。

        赵张两个似乎也是刚从京畿回来,送晨见他俩还是昨日的衣着。二人皆是愁容满面,大抵是忧心今年依然拿不到凭证。尤其云辔,再没了上课嗦鸡腿的神气,跟在大将军后头,唯唯诺诺。

        送晨一一帮着收拾桌椅,排放碗筷,问候招呼,和气喜人,赵将军原本一脸阴霾也渐渐松快下来,拍拍送晨,“头一回见你们家大公子,贤侄行事爽利,谈吐大气,罗老弟教导有术啊!”说着说着又瞪云辔。

        云辔坐在邻桌,也不敢做声。

        “将军且放宽心,云辔师兄出了考场同咱们对过文章,立意新颖,听见的同窗没有不夸赞的,师兄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光是眼界格局,就已然胜我们许多了。”送晨强忍着老将军一掌接一掌拍在他背上几乎震碎肺腑,依旧是好言好语替云辔辩驳。

        赵老将军听了送晨这话,神情如同灌了蜜酒一般,不再瞪着云辔,大手一挥,让这位新认识的贤侄先回去用饭,自与老几位畅饮。

        送晨回了座,见自己碗里叠得整整齐齐,剔得干干净净的鱼虾还散着热气,倏然觉得方才被拍出的内伤立马大好了。

        清猗待送晨落了座,便向井边洗手去了。

        迎夕见清猗一起身,立马薅去大半。

        送晨心下压着不快又险些收不住,语气不免急了些,压着嗓子埋怨迎夕:“这般猴急,看噎不死你,”又怕这话说得迎夕吃重,连忙改口,小声问道,“东西给出去了?”

        哪知道迎夕根本不以为意,攮饭攮得头也不抬,点头一通如捣蒜。

        “你没画蛇添足,混说什么罢?”

        一阵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待清猗回来坐定,对面的韩濯悠悠的来了一句,“我这兄弟头一遭这么勤快,这剃鱼剥虾的福,为兄可是一天都不曾享到。”

        这话抛下,送晨心里已经几乎顾不上僭越,甚至措起千万件说辞预备给清猗开脱,谁料还不待开口,山羊胡子先生自邻桌伸头过来发话了:“韩大,你可别说你这兄弟不勤快,你们有几个人能有清猗这魄力,每日家练功练得气脉纠结的?”

        “五师叔,你且问问他,炼什么神功炼得气脉纠结了?”

        坐在迎夕旁边的韩泛忽然抢白:“大哥哥实在不饶人,平日里管家厉害我们都服你,只是你总揪着二哥哥不放,如今人身上不好还说风凉话……”

        不曾料想三儿居然会顶撞自己,韩濯乜斜着眼瞅着他愣了片刻方回:“好啊,带你这些年竟不如旁人下山一趟,你可想好了再回我。”

        韩泛捂了捂胸口,笑的有些局促。

        “我明白你的心思了,想你往后也没事求我了,桥归桥路归路,我也不必管你了,所求的都得了罢?”

        “韩大,泛儿年小,每日家鞍前马后听你差遣,你怎的还认真拿这些话噎他?”怡然师父听不下去,玩笑的口声中带着埋怨。

        “师伯这话说的,倒像我平日里怎么作践自家兄弟了。宝和,你评评理。”掌门发话了,纵使有意也不能认真,韩濯只能一转话锋,虽是嬉笑语气却仿佛仍然夹枪带棒。

        坐在韩濯右边,宝和自觉蹭蹬,虽说也是每常折腾算盘的伶俐人,这一下却被问懵了,含含糊糊地答道:“柜主对幼弟偏宠,日常□□罢了,如何舍得认真撒开手不管了,只是对清猗兄弟有些…倒也不是,拿人东西卖了平帐,也是无奈之举…无论如何,柜主是管家人,为的也是大伙嘛。”宝和终究跟着韩濯做事,碍上阻下的,少不得一半的真心话随着饭粒咽下。

        韩泛这边大约见有师伯护着,又或许是趁着一股劲,嘴上越发没把门,“倒也不全是平帐,二哥哥的好东西都是成套的,原先全全的一盒手雕三十六天罡,大哥哥拿来倒给了走海泛货的人,足足涨了将近一个月的收益。”

        “嗐,三十六天罡有什么稀罕,我哥哥就是十万天兵也雕得来,由我哥哥给清猗师兄补回来!”

        “迎夕,横竖与你不相干,你混闹什么呀?”送晨浅笑含嗔,轻声细语地打断他。

        “送晨,你既会做,这种事推脱什么,原是个玩意儿图个高兴,举手之劳不是?横竖在家里也是雕。”罗老爷居然也找了个档,放下小盏插了句话。

        “清猗若不嫌弃,我自然不推脱。”送晨一本正经地问韩泛,“那套天罡什么材质的?”

        不待韩泛答言,一旁的清猗回了一句:“楠木。”

        对面的韩濯也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

        送晨对上他的目光,起初还不曾缓过味来,想起方才韩泛说的“成套好东西”,尘封已久的心底某处倏然溜开了道缝,透进了久违的光亮。

        三十六天罡,楠木。

        居然有这样赶巧的事?

        造化。

        造化!

        送晨难得一改软款腔调,强压着心中翻涌,言辞果断的很,“正好听云辔说此番下江南试炼,那里行家多,且看看有没有人收着好楠木。”

        “送晨一说我想起来了,”云辔看邻桌的老将军无暇顾及他,终于发了话,“今年凭证一时半会没有着落我也拿不到家里的贴补,韩大,这样,上回我同翼雄上西边给你走镖的那份这回我们自拿了去罢。”

        “既这么着,我同大姐姐三妹妹描新样子的钱我们这回也拿了罢,”梨新伏在棠晚右肩,跟着云辔喊话。

        一时间,此起彼伏都是要钱的。

        最后一句是清猗说的:“我不要多的,就卖我那套天罡的钱,此番下江南挑楠木去。”

        饭毕,众人哄闹着一道往韩濯的账房去,有如一帮悍匪。不得不说,送晨还是有些佩服韩濯的定力,少说管家这些年,今儿作为众矢之的,听到的看到的,多少叫人有些下不了台,他依然波澜不惊的给大伙发放银票。

        虽说再伤人不过玩笑话,可殊不知总是玩笑话最伤人。

        临了,大伙一通散了,送晨倚在门框,看韩濯就着烛花一一勾对账目,忽然感到一阵寒凉凄楚,忍不住说道,“韩大哥,要不然清猗那份,你先别拿了,横竖要楠木也是我找,倒不如仍然由你替清猗存放着,我自掏钱采买罢了。”

        韩濯笑一笑,一返那慢条斯理的腔调:“这钱不拿去,你们撺掇三儿今天弄这一遭挤兑我,岂不是白忙了?”

        送晨心下明白,韩濯这样珑透的人自然早就心中有数了,也不再藏着掖着,“泛兄弟断然不会只凭我们这些小伎俩同他亲兄弟隔心,韩大哥怎样待他好他都明白。何况,既都是自家兄弟,韩大哥又这样明断,多了这个短了那个的事更是不能,即便我这初来乍到的外人也瞧得出,哪里就像他们说的克扣清猗了?”

        一番话说的韩濯给了将近两倍的钱也没有销账,只说是给清猗零用。

        此番交锋得胜,送晨有些飘飘然,甚至是沾沾自喜。

        自账房转身出来,带上门,送晨将韩濯塞给他的银票折进袖里,四下里打探清猗在哪。

        篱笆外边的清猗正瞅着月亮出神,月光如同丝绸纱绢,极柔软披散他全身,宛若白鹤云肩,活脱脱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不拘地不束的半仙。

        只是这半仙如今靠在他师伯衣柜后面打洞过日子。

        他似乎一如既往不在意旁人如何拘束他,他亦不屑与人交涉,但凡不肖动口齿能换得清净,他大约命格都能交出去。

        于是半个命格果真被拿去了。

        看着他,送晨自心漫出来一阵苦涩,又想起饭桌上的有些话,不由得百感交集。

        怪到面善,怪到亲切。

        从前的一切都得断,独独这个断不得,送晨发现,不仅自己这么想,万幸老天也这么想。

        也罢,暂不提从前。

        如今只论当下。

        只是当下,清猗大约过的也不算自在。

        私以为,本不该如此。

        看见他出来,清猗远远的冲他笑一笑:“有劳你了。”

        这算有劳什么,不足挂齿。送晨只恨自己如今只是槛外人,管不及人家的家务事。修道世家也是家,有人情,有亲疏,有厚薄。东墙不言语,自然被拆了去补西墙。

        倒不是说人家当真有心欺负他,只是他不在意,旁人自然也不挂怀了,他愿意退避三舍换清净,傻子才不得寸进尺。

        且不论过往如何,单论这些天清猗如何待他的,送晨已然满心想助着他了。

        其实人情好做的,清猗不愿意,送晨愿意替他应承,但凡在名葬的时日,每日家替他应承。

        送晨正自胡想,恍惚间听见清猗说话。

        无意应声仰头,对上这双噙满月光的笑眼,霎那间,送晨遍体溺水一般的乏力,越是妄想挣扎上岸,却越沉越深。

        又有什么妨碍?反正只论当下。

        既然如此,那么分分秒秒也要尽兴。

        赏妙人同赏妙景,都是享受。

        所幸不再挣扎,只是一个劲的下坠。

        几乎溺死的时候还要咂么一句,原来清猗潭就在清猗的眼里。

        清猗见送晨只是干瞅着自己,并不答言,只当是同韩濯对峙太伤神,遂换个话头:“你明儿同罗老爷一道回去了?几时动身?”

        送晨不答。

        “上巴陵郡祭祖踏青,可是要些时日才得回来?”

        送晨依旧噤声。

        “你早些回来,咱俩自御剑下江南。”

        见送晨三缄其口,仍旧只干瞅着自己,清猗有些不明所以,也只得干瞅着他。

        两两相望,也不知要望出来些什么。

        清猗猜测,送晨是绵软的好性子,可无论如何,那天的事恐怕过不去。思来想去,清猗生怕送晨问一句“看荆桃那天你怎的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实在诌不出由头,因为那天到底想做什么,他自己都压根不敢细想。

        悬崖勒马,落荒而逃,是生怕自己做什么后悔的事。

        然而如今想来,一走了之,是那天做的最后悔的事。

        送晨回过神,自觉失态,耳根泛酸,回首却步,踩着羊肠小径往他和迎夕的住处走,“罢了,哪里能回回蹭你的剑,我跟大伙一道走一步镇过去就是了。”

        清猗没想到送晨会回绝他,笃定了心里的猜想,大有些慌乱,三步两步跟上来,憋了半天终于蹦出来一句,“一步镇缩地法改换地理,搅散乾坤八卦,常用容易乱炁的!”

        送晨听出了他的慌张,也大约摸透了他在慌什么,生怕臊了他,便忍着笑意,顺着他说:“哎呀,既这么着,那便劳烦师兄再带我一趟了。你守财,我惜命的。还有,这是你们名葬大家主给你的,六十两。”

        清猗把银票接过去折成一根签子,放进了贴身收的那个铜匣子里,又递给送晨,“这个,往后都由你收着。”

        送晨有些意外,却倒也不曾推诿。

        回了住处,怕放在衣箱里往后迎夕混拿了,便拿几块帕子包住,塞在枕头底下。

        心忙冗杂,两眼睁到三更才渐入浅盹。

        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滚雷杂着人声吆喝,原来是云辔跟张弩来擂门。鉴于清明的缘故,不少人不日得归家祭祖,回来便要下江南了,师父趁着这会儿早,把大伙汇集起来嘱咐两句。

        送晨赶急赶忙到了地方,居然在菜园子里就讲起来了,乌泱泱或立或坐,挤了一地人。

        “万万不要只会拘泥于五行生克,譬如看见水鬼就烧人家。你一遭吓退它们,躲回水里,治标不治本,反激生怨气,遗害于人。我与你们人手一沓度化的符贴,等回来看谁剩的最多,谁就正好五六月里帮我插秧,可记住了?”

        见有人发笑,师父挑一挑眉,“我这些符贴一经挂名,灵炁归属,来龙去脉,皆可追溯,是用了还是扔了,一应瞧得明白,可别想讨巧啊。”说着,看了看云辔。

        “师父,弟子也就干了那一回,再不敢了。”云辔这两天头就不曾抬起过。

        “还有,这一遭也算是走江湖了,降妖除魔也要知道祸起之源,切忌一通乱杀。人情世故也得揣度,有些怨灵邪祟却是人为,鬼不伤人,人会捣鬼,阴司报应,都得细究因果,歼邪斩祟方能釜底抽薪,这试炼才算试得正果。”

        师父言简意赅,嘱咐了几句便叫散了。

        虽然这些天跟着云辔张弩他们学了些拿法,但此番是实打实的除妖去,送晨少说还是有些战兢。

        因此眼下看着大伙这个玩那个笑,送晨却无意热闹,胡乱推说一句要寻什么东西,走了。

        虽说心里面没底,这路只走过一回,可一步一步落得却相当干脆笃定,仿佛天生俱来地煞的识地之术。

        最后干脆一径小跑。

        直到听不见碎玉般的水声,云雾裹上了身,丝丝凉意渐渐浇灭了翻山越岭的燥热,清猗潭被嵯峨矗巍的名葬山捧到送晨面前。

        走到这儿,送晨却犹豫着不敢往前了。

        冲动了。

        回过头打算下山,正好碰上来人,险些撞个满怀。

        谁承想,还不待送晨开口,清猗发话了,“要回去了?不消舟车劳顿,我自御剑送你。”

        言辞恳切,送晨甚至想也没想回旋推诿,稀里糊涂上了剑。

        行至中途,清猗语气含笑地对他说:“知道师伯一早嘱咐大伙,我想着在你住处等你,哪知道你竟找我来了。”

        字里行间透出的喜出望外挠的送晨心痒,不禁方寸大乱,强按着性子循着节拍,急中生莽智,翻了旧帐,声东击西,点他一下,好由自己闪避,“我想着走前好歹同你说一声,不辞而别的滋味不好受,我知道的,可不能再叫你也尝了。”

        本想不显慌乱,却尽显慌乱,多这个嘴,败笔!

        岂知清猗压根不曾品出送晨顾左右而言他的羞赧,只当是埋怨他,遂收了笑意,面露歉疚。

        良久无言。

        “清猗…”送晨突然开口。

        “怎么?”

        “眼见的要真刀真枪的了……”

        “不怕,我带着你。”

        有清猗这话,送晨不愁了,然而这桩心事没了又不禁为方才点他大有些愧怍。

        少顷,清猗在后面轻轻碰了碰他的臂肘,“你稳住,我给你戴个好东西。”

        说着便向怀里掏出个坠子挂到他项上,攥在手里捂了一会儿才滑入送晨里衣。

        不待送晨发问,清猗告诉他,“这是坎向引,通水性的,能化天然水渊。我加了个司南在上面,还能寻着天然湖水的源头,不至被水鬼所制的幻象蒙蔽。”

        送晨仿佛一个被瞬间烫熟的虾,万般庆幸清猗站在身后瞧不见。缓缓抬手,隔着衣裳轻抚这块法宝,一句“多谢”轻若蚊吟。

        云雾如纱,轻轻擦过脸颊,撩起额角碎发,送晨猛然间察觉:走了多久了?清猗今日把剑控的这样慢,想来果真是韩泛说的身上不好。

        既如此,不仅叨扰他一路相送,还为些不起眼的小事啰嗦他,实在不识好歹,昧了良心。

        斜阳亦有亏心事,怕人看出,隐匿闲云中藏羞,渗透出的火红反引得晚霞作烧,实在是徒劳。

        你的心思昭然若揭,藏什么呢?

        眼见的再过个桥便看见罗府了,送晨这会儿越细想越发愧悔难当,怯生生同清猗说:“前边就是了,我正好下去走一段,你早些回去歇息罢。”

        清猗闻言缓缓控下剑首,二人翩然落地。

        清猗站在桥头看着送晨往前走,送晨也回头看看他,目光交汇,清猗笑着向他挥挥手,横竖不肖几日就能见到,即便是离别却也轻快。

        一晌无话。

        眼见的三更天了,送晨看着桌上的玻璃架子空了一个核舟,没法合眼。

        早同迎夕说,横竖一个也是送,三个也是送,都给了人家泛兄弟又多大妨碍?难不成当真以为能瞒得过韩大?

        眼下这弄得短三缺四的,实在扎眼。

        送晨虽然是棉花性子,素来驯和,但有一桩执拗,成套的东西拆不得,不论送人还是自留,短了一个都是残次,不完满了。

        实在无奈,家里翻遍了都不见一个乌榄核,送晨只能失眠枯坐。

        在塌上翻来覆去,清猗给他的坠子从里衣滑出来,送晨坐起身,托在手心端详,素白微瑕,非骨非玉,看不出什么材质,比鸽卵大一圈,顶上阴刻了个坎卦,中间是个司南,却不指北,反指西南。

        最近的水源,无非罗府西南的洞庭。

        好宝贝,果真灵验。

        送晨把这坎向引反复盘弄细赏。

        想也奇怪,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从前多少通灵法器领略过了,怎的如今一个河床幻化的水司南反成了爱物了?

        只是此时此刻,送晨即便是水晶玲珑玻璃人也顾不到那许多,把坠子重新塞回里衣,手捂胸口,安然入梦。

        次日一早,向荣安排了轿撵,举家动身往巴陵郡祭拜罗氏祖坟,打扫宗庙,上香设贡。

        依照往年,迎夕又拾了根枯杆插苗,盖好土起身时,顶尖已经冒芽了。宗庙四围拢共五颗小树,或柳或柏,都是迎夕植的。

        清明就这么忙完了。

        期间,与三镶一同收拾香火之际,送晨时不时无意间抬头,看双陶帮迎夕培土,兰芝随罗夫人挑拣经幡,罗老爷领着向荣并一干家人出去布施。

        看着这些情景,送晨心里总是油然而生一阵暖烘烘的忻悦。

        这些节日于他都是盼头,送晨喜欢全家人一块忙活。

        此刻高兴还更胜以往,原来称心事还不止一桩,后面还有好多盼头。

        后头就是大伙一道下江南试炼的日子。

        送晨是头一遭下江南。

        此番有幸领略到云辔张弩宝和这些有道行的前辈如何降妖除魔。

        那天没准一早就能见到清猗。

        旁人都走一步镇过去,独他是御剑,清猗的剑。

        旁人都看不着沿途景致,独他有得看,和清猗一道看。

        直到回了罗府,晚间,送晨歪在榻上,越想越欢喜得没是处,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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