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小杉的身影儿隐约远去，从那支积着厚雪的窝棚里消失之后，我们可爱的这只趴在河边岩石上的老虎，一直盯着它的这位救命恩人。它的两只锋利的爪子，死死地按着扑腾腾扑闪着双翅和风爪的九斤黄大公鸡。它哪忍心吃掉？这是恩人送给丈夫金子的补品呢！有了这只雄气十足的大公鸡的存在，她的丈夫金子一准儿会迎来遍地行走的鸡群的出现。这只心通人性的老虎就想，这人世间的金子，只身一人镇守着山谷水电工地，害得妇人老远背着孩儿，钻着雪雾茫茫的深山老林来看望，我怎忍得下心来吃这只活着的公鸡？得趁着天色昏暗，将礼物送还给人家。

        那老虎纵然站起身来，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只扑腾扑腾乱弹着翅膀和双脚的公鸡一口叼着，以它特有的猫步动作，轻巧的朝着那只烟雾升腾的茅草屋走去，在没有被主人发现的那一刹那，它伸开前爪，趴开门洞，趁着火光中的一家子人呢喃低语的当儿，钻进了屋子，松开嘴巴，将那利齿下的公鸡偷偷地放生，然后悄悄地溜了出来，一步三回头地朝河边走去。越过河滩，对面就是直入云霄的山岗。此时上岗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雾霭，瞅着这个时候行走夜路，老虎就想，这正好是自己的强项。

        它成功了。那只活鸡，安然地回到了主人身边。

        小杉一路踉跄着来到丈夫身边，那凄凉的惨相让她瞧着后，立马吓出一身冷汗。她没有想到，丈夫竟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只见她卷缩在一张木棍儿拼就的简易床上，身下垫着一层发黄的山草，一床棉被，一半垫着，一半在他身上盖着，上面压着他的衣服和裤子。草屋里显得格外寒冷。一盏忽闪着光亮的煤油灯，只能照见半边屋子。可看得见地面方块石围成的火塘，撩着几根粗细间杂的柴木，幸好还在燃烧，弄得屋里烟雾四漫，熏得小杉难得睁开眼睛。细细一看，只见一支黑黝黝的尖底铁锅儿，吊在一管竹筒穿着木钩的梭筒下，那是丈夫做饭的炊具。小杉顺手一揭，发现还有没过锅底的玉米饭。这就是丈夫过年的除夕之夜！小杉看着看着，一古脑儿的心酸水，顷刻之间，扑楞楞地直往心口上窜。

        侧身卧在床铺上的金子，睡态中忽然听得树棍儿木门“咿呀”一声作响，知道有人进来，嚯地扭转身来，拿眼将人细细打量。“这山沟里未必还有工人没走？”一想不会，三天之前，这里就走得只剩下自己，哪还有第二个电站工人？“或者有躲避寒冷的野兽钻进了屋子？”金子咕隆着；“说不准呢!”于是行手摸得一根床上的竹杖握在手里，准备抗击野兽的突然袭击。可是，他蒙眬地一看，是一个大活人立在床前！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这一看令他受惊非同小可，他“啊呀”一声惊恐地叫喊起来：

        “你----你----你----怎么来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她的胸前，正挂着一个孩儿哩。金子不用妻子回应，连忙支撑着身子，穿上衣服，下地迎接妻子的夜晚突然而至。

        “你······怎么来了？这冰天雪地的深山峡谷，一身重负地走来，还挂着一个孩子！何苦来着忍受这桩罪？”

        “还不是因为你受了哑炮炸响的伤害，我才懒得来呢！看看你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在过年，简直是在受罪！”

        小杉转过身去，让丈夫把背上的那只背篓接过，自己则双手解开捆在腰间的布带，然后将蔸袋从脖子放下，取出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来，重重地往金子怀中一塞，喘着气说道：

        “这是我为你生下的二小子，你爷俩今日相认，好好亲热亲热吧。”说完，两手扑打了一阵身上的落雪，之后，弯腰添加火塘上的柴火。

        金子惊讶着，不知如何迎候妻子和儿子的到来。

        恰在这时候，老虎带着公鸡的冒然进屋了，这会儿的小杉，浑然不知它的出现。老虎也不忍心惊骇着这一家子，竟悄悄地退避出屋，踏着夜幕朝那山林走去。

        那只被偷偷丢进屋子的公鸡，兴许是受了那猛虎锋利牙齿的伤戳，吓得早已叫不出声来，只好乖巧地窝在柴门的一角，尖硬的牙嘴，早已插向翅膀的羽毛下取暖。它庆贺自己免遭虎口的咀嚼，诚心听候主人对自己的发现，期待着明早与鸡婆早早团聚。

        小杉母子俩的突然到来，使得寂寥多日的深山沟涧，凭地增添了几分热闹和喜庆。炙热照人的柴火熊熊燃烧着，火塘上的铁锅煮着烹香的佳肴，许久没有闻到肉香味儿的金子，看见媳妇儿带来的一刀刀黄金亮色的肉食菜食，馋得嘴角儿都在不住地翻口水。这个已经半年没有吃片猪肉的造电硬汉，眼下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是颤巍巍的打飘，倘若妻子这会儿不来和他一块儿过年，恐怕拖得卧床不起不说，连个见着媳妇的机会，也怕扑捉不着。

        团年饭一会儿便做好了。一锅煮肉，拌着黄豆和香菌，外加一盘干辣椒。小杉体力不支，背不起更多的菜。本来有着一对鸡公鸡婆的，可那不是让他杀肉煨汤喝的，想让它们孵化出一批鸡崽儿，供金子取蛋杀肉着常用，只可惜，遇上那只给她带路扫雪的老虎，已经犒劳给人家去了一支公鸡，只恐怕空空一支老母鸡留下来，蛋也给他下不出来。纵使这样，小杉仍然希望它留在丈夫身边，哪怕给他只是做个伴儿也好。于是就没下狠心来宰杀它，将就着过个人年。不过，小山依旧给他带来了一瓶当地产的曲酒，有了这酒的助兴，一家子在深山沟里过的这个年，足显风趣多绕。

        金子端坐在一只树蹬上，怀中抱着幼小的名儿叫作银水的孩子。

        金子掐指一算，孩子已经一岁又三个月。这是自他上次回到兴隆客栈之后，媳妇满满地十月怀胎生下的娃儿，金子庆幸，又有了金家接班的后代，于是趟着一脸的兴奋。大雪天从老远而来的这母子俩，更是疼在他的心里。低头望着那一双扑闪着大眼睛的小孩，他心里显得愈加的快乐，逗得儿子咯咯微笑的当儿，他不停地摆弄着儿子那稚嫩的小手儿，抓弄起自己的一脸胡茬，尽管脏兮兮的，父子俩却也不嫌脏了，彼此都觉得新奇地把玩着。熊熊燃烧的柴火下，他的儿子正出奇地看着这个带着右派帽子的父亲哩。

        然而，父亲的头上只有乱蓬蓬的毛发，压根儿就没见有什么帽子！此刻，幼小的银水，正满腹疑窦地望着父亲，他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咿呀学语，两手张狂着忙个不停地舞动着，十分地有趣。

        三个人围坐在火塘边，一会儿便吃上了团年饭。

        小杉将茨泉大曲打开，给丈夫满上一杯，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面对这当地产的六十度的烈性白酒，小杉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她稳稳地端起那杯满凼凼的白酒，伸到丈夫跟前，颤抖着声音说道：

        “咱们夫妻一场，总是离多聚少地许久相聚不到一块儿来，要不是你的工友说你受伤了，我还下不了决心来看你呢。翻着这一趟雪山，又碰上了一只卧在山岗的老虎，真是吓破胆了。好在是，老虎求助于我给它疗治伤口，若不是，量定它会把我娘儿俩给吞吃了呢！如果是那样，你就永远看不到我们了。为了庆贺老虎的恩赐没吃我们，又给我带路下山来到你这儿，咱夫妻爷儿仨，先干完这杯酒。”小杉端着杯子，主动与丈夫手中的杯子一碰，然后缩回去，张开大嘴，一杯倾将于口中，猛地一憋气，将那满满的一嘴酒吞下肚子，呛得一鼻孔的酒气直喷，只觉那喉管里火辣辣地好生难受，差点秽了出来。

        金子此刻愧疚到了极致。他哪里想到，妻子背着自己未曾抹面的孩子，会在除夕之夜神仙般地降临到这山沟里，和自己一块儿过年。听了妻子的这番言语，知道她们娘儿俩冒此惊骇，居然和老虎碰个满怀，就更加觉得惭愧。他想，是自己连累了他们，却又不得摆脱苦守深山的严酷现实，活活地让一个女人和一个嗷嗷待乳的孩子远远跑来看望自己。一个男人，解脱不了妻子和孩子的痛苦和惊骇，让他们跟着自己受罪，这真是自己的无能和不幸。如若不是心神都放在这山沟里的水电工程上，哪会忍受这般的痛苦？只见他扭曲着脸，慢腾腾地把那杯中之酒一口连着一口喝了，仰着脖子，使起劲儿伸伸，之后摸了摸那火辣辣的喉管，这才张口，试图与妻子唠着磕儿：

        “没想到，你们会来。”他说，“更没想到，这山上的老虎，居然会送你们下山。”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有了红润润的颜色，立马来了精神，抓起酒瓶，给妻子的酒杯满上，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恭恭敬敬地举起杯来，对妻子继续说道：“我都没走过那条林中小道呢，居然有着你们除夕之夜的从天而降，这真是神灵和老天的保佑呀。我看这老虎，就是保佑你们的神灵。我能在这漫天飞雪的深山沟里，见着自己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儿子，太有福气了。你们的到来，会给我的一生都增添无穷的力量，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终生珍爱着这份夫妻母子之情，用自己热衷的事业建树我们的幸福。为庆祝这个难忘的除夕，我给你们娘儿俩敬酒一杯，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干！”说完，  只见金子敞开喉管，张开大嘴，一仰脖子，将那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到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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