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然而，小衫走了。她独自而来，独自而去。空留下一声声叹息地独自下山。

        目送着小衫姑娘在他的视线中渐行渐远，金子忽然哇啦一声哭喊起来，脸上也刷刷流淌出一席的泪水。已经看不到小衫背影儿的金子，突然，他感觉头脑空空，紧接着是一阵眩晕的感觉潸然而致，顿觉眼前发黑，他失去了掌控的双手悠地一松，整个儿的身子，不觉从树稍上哗啦啦跌落到地上，在草丛里摔了个仰翻天。

        他俨然不知，阻止爱情萌生的后果，竟会遭受自然心理如此严酷的惩罚。

        小衫这一去，便又是一年半载的时光不得见面。小衫离去的那道影儿，始终在金子心里挥之不去。即便是成天在深山沟水电站基坑里熬到严冬，再迎着酷暑，战斗到春夏，干着沉重枯燥的劳动活儿，那也无妨。

        四十二坝水库是个掐脖子的电站工程，从高山到低谷，接连要修筑五座梯级电站，日子实在是叫咬人的手背。一干人马年复一年地从秋到冬，又从春到夏，多在冰雪连天风雨兼程的山地里常年厮守，就因围绕着那日夜浇灌着的拦水坝基坑的围堰苦战，使得多少个年月的夜晚难得合上双眼。

        技术员金子，一直挑着工地上的大梁，在那常年煎熬的日子中，不得不常年厮守。那文革动乱的年月，突然又降临在他的头上，这使得他更加心神憔悴地呆在山里。从汉口运来的水泥钢材等物，通通得走水路陆路千里跋涉着进山，往往冰天雪地里不是运不来，就是一处处挡水坝的堤岸浇灌没了材料，爬不上理想的高程，延缓了竣工的时间。岁冬腊月的提早结束，春回大地的迅速到来，又迫使着工地上的人们，心儿惶惶地怕那“汛期”的到来。为避开洪水对工地大坝袭击的汛期，人人的心弦总是绷紧绷紧，生怕完不成汛前的大坝浇灌进展。只有当那窝居在深深围堰基坑里的堵墙渐渐长高了尺度，工人们有了收获，凄苦的脸蛋上有了喜色，这才如沫春风般地现了生机。

        直到那拦截河水的挡水墙都冒了尖儿，金子这才将铅块般沉重的心放了下来。只见那高高的墙堤，坚固地耸立在蓝天下的两座山坳之间，直直地把一江河水的两岸给牢牢锁住，成功躲过了河水暴涨季节对工程的频频危害，掐住那些失败的基因不再冒犯，这水利建设成功的险关就算到了一半。

        见着大坝冲天而立了，可以放心地修建厂房起运机组进厂安装了，金子这才抽出身来，回到一别三年的县城，稍事修整，又得马不停蹄地往省城跑。因为这一山沟的工地上，等待发电机组设备的进山安装，迫在眉梢着呢，他是技术员，懂得水电机组的机械构造，这采购机组设备的事儿，又得是他。

        陈旧的一身衣衫，裹着金子身上三年，已破烂得不成样儿。那衣衫的袖管，都成了丝丝线条儿状，两指一拉，一根根灰白线头随手即出。衣身上一排黝黑的纽扣儿，早已去隐无踪，害得金子全用一根绳索系了腰际，这才把敞怀的衣裳捆了个严实，俨如没有衣穿的山里穷人。一头乱发又蓬松着，邋遢得像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似地。当他来到光鲜明亮的县城，向熟悉的客栈走近时，小衫姑娘着实吃了一惊，她哪里相信，眼前的衣衫褴褛之人，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恋人金子!

        金子双帘垂落地站在小衫面前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暗自揣摩着，该如何面对三年前的那场不辞之别。

        金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了。小衫本想不立刻理他，奚落他自己想出个明白。可她拿眼一瞥，瞅见这人竟为修建电站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问道，“劳苦功高的前线英雄回来了，何苦怠慢着他来？”这么一想，那积聚在心里的怨恨立马消了。泪水的线条儿，像决堤的江水那样，簌簌地流淌。他眼泪婆娑地目视着金子，一声怪责地申斥道：“你这负心的痴汉，终于也有出山的日子？”。

        金子不愠不恼，痴痴地站立着，任凭心爱的人随意惩罚。

        小衫依旧作个不理不睬状，心儿慢悠悠地煎熬着他，使他心里愧疚般的难受。一双怨恨的眼神，同时也朝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猛一把狠狠地瞪去，真想猛地啐出一口唾沫来喷在他的脸上，骂他个“混蛋”和“白痴”心里才解恨。为何当初将自己柔嫩赤裸的心给生生伤了呢？又为何躲在树林里不肯出来送别自己呢？此刻见到这个负心的汉子，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对他实施满满的一次报复，了却自己的一箭之仇！她得让他知晓，这是山里的女子，对绝情之人实施的一种惩罚。她想，不管与金子的爱情有什么结果，得让他彻悟，那个不辞而别女人的后果，十分地严重！

        可是，这种念头，又让她着实坚持不住适才的决心。她的整个心里防线，在看到金子这幅久不出山的模样儿之后，如同山溪里哗啦啦的洪水冲塌了工地上的堤坝，顷刻间决堤了。她那坚硬的心房骤然崩塌了。金子那张鬓发修长的脸蛋儿，还有那副饱经风雨的苍桑神态，小衫分明是再一次地看懂了，自己的心上人，在山沟里苦苦厮守的三年，远比自己在县城里呆着的日子，苦闷得多，也忧愁得多。

        现在，金子这么个邋遢的样儿出现在县城了。叫她心里多难受？小衫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现实中的金子。

        罢罢罢！小衫这样责难一阵自己之后，连忙带他来到理发店，让理发师给除去一头蓬乱的长发。接着，又去商店买来里外套新衣，将他彻底地打扫个干净，这才领他进到客栈重新入住。

        金子在客栈柱着不需时日，又得远赴省城采购机电设备。小衫决意抓住他难得回到客栈里小憩的机会，探寻一下这人对未来婚姻的向往和安排。于是，这天晚饭后，小衫便和他攀谈起来：

        “金子哥你有多傻呀，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处单身！你不觉得心慌意乱么？”小衫试探性地问着他。

        “心慌意乱有么用？我一个右派分子，哪分什么单身不单身的！现在，我一人受苦就够受的了，若组织了家庭，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跟着我一同忍受着当右派的煎熬，这多不公平!既坑害了人家，又痛苦着自己，这样的婚姻，如何长长久久？”金子老老实实地一气回答了自己的心里想法。

        “人家明明爱着你嘛，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就是看中了你这个人有技术，将来一定有出息，眼前的处境，人家当姑娘的都不计较，你反倒还刻薄起自己来了，真是怪人一个！”小衫咕噜着撅着嘴儿埋怨着。

        金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现在，他不得不亮开自己的心底把话敞开：“妹子你真是一个比我还傻的姑娘呀，看看我这模样儿，能找着一个姑娘跟着我一同受苦么？不能，万万不能！为了不耽误别人的一辈子幸福，我这个右派宁愿独身，绝不连累别人！”金子说完这话，头也不回，直直地望着窗外，喘着粗气不去理她。

        小衫知道，自己再表白，也拉不回那头犟牛。于是一声长长叹息，悄悄走出了他的房间，只身来到大街上，在河堤边的一棵硕大的槐树下站立下来。她仰望着六月的天空，只见一片灰色的云团被风追逐着，遥远处积聚着一团厚云，天气变得出奇的闷热。河边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一群燕子从田边低飞着掠过。更远的方向，居然想起了炸雷。然而小衫却忽视了这些，没有丝毫退却的念头，依旧站在树下，等待着淅沥阵雨的出现。现在的她，正需要雨水冲刷一阵自己的脑海，使之清理繁杂的思绪，以便妥帖地处理眼前与金子的爱情。她是真心真意地在拯救眼下这个茫无边际的男子汉，自己竟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一个异地而来的右派，而且雷打不动地倾心爱着。这种莫无名状的念头，已经在她的心头驻扎了许久许久。她不知道这样着下去还会持久多时，将是一种何样的结果。眼前的金子，又是如此执拗地坚持着独身，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他和自己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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