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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0八章 晕仙儿


那是一个下过苦霜的秋天,满地的庄稼叶如涂了一层斑斑点点的猪血,阴瘆褐红。生产队的男社员去北地挖河,女人成了队里秋收的主力。妇女队长麦黄稍领着二十多个大姑娘小媳妇,一字排开南地桳白薯。那群女人过去,如同蚂蚱飞过,满地绿色消失,露出黄色的土壤,上面胡乱丢弃着一堆堆的白薯,如泼了一片片残漆。

    麦黄稍是个蛮子,她能当妇女队长,除了她的腰身细脸盘靓,关键是她的妩媚浪骚,肚子上面的男人多。村里有名的“半掩门”,附近几个村里有钱有势的男人,都钻过她的被窝,就连大队支书王歪嘴,也常去麦黄稍家闻腥解馋。

    我跟我妈张大妮去地里。前面是一堆村里的老娘们儿,后面是一群和我一样大小的光屁股孩子。女人们在一起,三句话就从脸说到裤裆里。以前是损麦黄稍,现在的热门话题是侯宽爬灰儿媳妇。前几天侯宽的儿子小良给生产队看瓜,半夜回家把爬灰的侯宽堵在屋里。我对这些老娘们捂嘴呲呲笑的话题还不感兴趣,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跟着奶瓶不离身,一个人在旁边的花生地里逮蝈蝈。

    刘庄村分为九队和十队两个队,土地界标是并肩两趟比人高的柳条丛。夕阳像烧红的杀猪锅那么大,站在干枯无叶的泡桐树稍上。地里蟋蟀蝈蝈蚂蚱蝲蛄鸣叫,如戏台上较劲的唱将,一个比一个起劲儿。

    顺着声音寻找,我看见一只铁皮蝈蝈站在柳条丛枝条上,褐色的肚子上架着一台留声机,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唱歌。我弯着马蜂似的小腰,蹑手蹑脚过去,双手轻轻合起,把铁皮蝈蝈猛地捧在手心。我正满脸得意,一身惊喜在花生地里狂奔,小家伙竟然在手心里乱撞,四环素横牙咬住我的手心,疼得直吸凉气,眼角成了菱角,眼泪扑梭梭淌下。

    我直起腰,抬起头,猛然觉得眼前一条黑影飘过,目光追着黑影想看个仔细,却见头顶的柳条枝条上,站着一个花里胡哨黑猪头一样的脑袋,蓬在半空的柳条上,张着饭盆一样的血嘴,对我呵呵猛劲儿的乐。这颗脑袋尿罐子大小,平面四楞,脸上黑白相间,如戏台上的包黑子。后来看《千与千寻》,汤婆婆那个害怕细菌的胖儿子屋里的两个人头玩具,一蹦一跳,如同我见到柳条丛上的砍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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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扬手,蝈蝈蹦跑了,惊动了那张黑脸,它在柳条上猴子一般跳跃,而后又停下来,对我更卖劲儿地鹅笑鸭鸣。更让人惊奇的是它能用乌鸦般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冲我摇头晃脑,挤眉弄眼。

    我吓得七魂出窍,狗咬屁股一样“嗷”的一声嚎叫起来,嗓子都哑了。从此后,我的嗓子嘶哑,声音混沌。不仅如此,每到秋天遇到凉风,身上起满拳头大的风疙瘩,至今如此。

    我妈听到我的惨叫,踮着小脚跑了过来,左手右手拿了两块狗头大小的红薯。如果有人打我,她会用两块狗头白薯砸在他身上,鼓起拳头大小的血包。

    我指着柳条丛:“妈,那上面有人跳舞。”我妈和几个婶子大娘看了半天,鬼影也没见到。我妈扔下狗头大小的白薯,有气无力地说,你看到“脏东西”了。

    几个婶子大娘接着开骂,骂的是近几年村里的死人。侯家和马家的女人都不信大白天会遇到鬼魂,在一边撇嘴,咒骂我妈和我的婶子们事儿多。尤其是麦黄稍,说我是屁大的孩子瞎话篓。她嚷着跟我妈抬杠打赌,说要是有鬼,她愿意脱裤子在村里走两圈。村里妇女都知道她对那事儿有瘾,像过去的大烟鬼,每天必须嘬两口过瘾。为了那事儿,啥不要面子的事儿都能做出来。我妈不愿新鞋踩上便便,不和麦黄稍抬杠撇嘴,免生闲气。

    从那天起,我夜里做梦,常梦到各种各样的似鬼一样的东西调谑我,他们在我梦里自由来往,黑夜是一道影子,白天是透明无形的云雾人。有头有脸,黄豆芽般,腿脚是一根云线,如阿拉丁神灯里面钻出来的魔鬼。这些云雾人有的像夏天晴空上一片片的白云,随风恣意变换。有的像棉花糖优柔摇摆,任意撕扯。有的像蒲公英一样凝结滚团,在地上缠绕翻飞。有时候像花鸟鱼虫,如吊死鬼那样吊在树上,或者像壁虎那样趴在墙上。他们的脸像戏台上的丑角,黑白红三色胡乱涂抹,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切换动作。有的蒸汽一样扶摇直上,随风飘摇,或者扯在树上墙上或者路边的小树林枝条上。

    他们看到我,总是嘻嘻坏笑,凑上来和我握手。我害怕得浑身哆嗦,扬手去打,他们迅速地拧腰躲闪,总打不到。而且会露出更加狰狞的面孔,张开血盆大口,想一口吞下。

    我后奶奶黄秋菊知道了这事儿,没有惊讶。在他眼里这不算啥事儿,就跟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他对我大爷刘麦囤说:“找个节气,去给你大爷许个愿吧。”

    第二年的十月初一,我跟着刘麦囤到南地,在我爷爷刘汉山的坟前跪下,摆上六个馒头,烧三刀马粪纸,磕了三个响头,敬了三杯白薯干酒,刘麦囤嘴里念叨,告诉地下的祖宗们,刘家又多一个男丁,给祖宗打卡报到了。

    从此后,我夜里做梦再也没有“云雾人”骚扰。因为我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全足全尾的魂魄,一张刚毅冷峻的国字脸,袖着手,或卡着腰,怒目而斥,把我裹在他硕大的身躯里,如张飞站在当阳桥上。那些透明无形的云雾人立即变脸,扑上来要群殴那张冷峻的国字脸。云雾人没有手脚,只能用头撞击,或者甩尾鞭打。国字脸伸出手脚拳打脚踢,东砍西杀,拎起那些云雾人,如学生撕没考及格的卷子一样,几把撕成碎片,在空中扬撒,白色的云雾人肢体像雪片一样轻盈盈落下,任意飘飞。云雾人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脑袋,如足球一般溜圆,惊恐地在地上狂奔,地上的草木石块又把他们撕裂,留下一缕青烟缭绕。这些场面不止十次百次的出现,像舞台上演戏,银幕上演电影,而观众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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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我怕得不敢睁眼,后来见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有云雾人凑过来欺负我,我大声哭,哭得撕心裂肺,如同马蜂蜇了屁股,母狗咬住蛋。这时国字脸神兵天将,突然把我裹住,我就不哭了,静等看一场比《南征北战》、《奇袭》电影还精彩的鬼魂大战,当然,胜者都是国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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