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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二杆灵幡


刘麦囤扛的第二杆灵幡,是他爷爷刘德全。

        刘德全身体不好,老咳嗽,咯血,身体莫名地瘦。找老君营张大仙号脉,说是肺疾。开了不少药,吃了缓解一些,不久又反复。

        樊玲珑进门后,常做鸡蛋羹之类的饭给他补身子。刘德全得的是肺癌,只要不生气不着急,多活几年没有问题。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不坏,毫无生活质量地挺着。

        樊玲珑死了,刘曹氏心粗手苯,不像樊玲珑带着敬畏的心情照料公公,刘德全身体直线下降。在刘汉山蹲县大狱三天后,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撒手人寰。

        刘汉山这次坐的是日本人的大牢。他把刘家几辈子人的大牢都坐完了。先是坐国民政府的牢,接着蹲日本人的大狱,过几年国民党又把他请进兰封县监狱生活了半个月。解放后“四清运动”,他如久经沙场的老兵,昂首阔步地走进劳改营。

        刘德全发殡出丧,刘汉山还在兰封县大狱里。日本人要他上缴十万斤粮食作军粮,弄不够,人不能离开兰封县。那个日本二曹班长原田志乃,看上去文静儒雅,却心硬如铁。谁的面子也不给,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德全的丧礼办的比较体面排场。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姑娘,三个儿媳进门生了五个孙子三个孙女。刘德厚瘫痪在床十多年了,依然苟延残喘。他的三个女儿结婚成家,叔叔发丧,侄女们都要回娘家送殡,这都是孝子殡客。

        刘德全出殡,孙子辈丧帽打上蓝樱,其实就是一撮染色的钠鞋底的棉线。后来一百岁的老奶刘曹氏出殡,刘家儿孙辈二十多口子,重孙子辈有三十多口子。重孙子丧帽上打一撮红缨。蓝樱红缨一片,随着人头晃动,缨布飘扬,格外醒目。白孝布做成的孝衣丧帽遮住粗布棉衣的蓝色,白花花一片的孝子贤孙跟在刘麦囤屁股后面,像是闯王李自成义军集会演兵。

        执事客陈石头和刘家商量出殡谁打幡的问题,其实就是乡乡绅村贤议事会。二爷、三爷、四爷弟兄三个出奇的团结,一致发飙:“大哥不在,老二顶上。这个幡要刘汉水来扛。”

        刘汉水也不客气,直言打幡就是他的。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皇帝选太子也是先是长子老大,长子不在老二上,天经地义。”

        刘麦囤已经十五岁,个头刚长成,惜惜弱弱如同一副土质贫瘠的盐碱地长出的高粱秆。在身高马大虎背熊腰正值壮年的三个叔叔面前,他更像一只病猫,只有趴在一边乖顺听话的权利。他没有反抗的资格,这么多年,这个没娘的孩子,几乎是在刘汉水的背上长大的。

        当然,刘汉俊刘汉水对他长大成人也有功劳,付出过努力,比起刘汉水来,他们几乎都是偷懒耍滑。刘汉俊领着刘麦囤玩,目的很明确,衣袋里的银元输光了,回到家领着侄子玩砸杏核,掀洋牌,或者打陀螺,撞琉璃蛋。以此讨大哥欢心,然后有理由和大哥耍赖要钱。刘汉龙每次答应带刘麦囤玩,刘曹氏都要给他买烧鸡牛肉水煎包油条,要不就给几个铜板自己解决。

        “你是扯啥的逻辑,这和皇帝选太子八竿子打不着。”马高腿不管出于煞刘汉水的威风也好,尊重乡规习俗也好,他说了一句大家都认可的公道话。

        “不管你们弟兄三个多么牛比,当多大官,挣万贯钱,给德全叔打幡有资格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老大刘汉山,另一个就是他儿子刘麦囤。除非你来个玄武门兵变。”候印也附和。瘫子刘德厚一边点头,一边嘴里不停的说对。刘汉俊刘汉水不吭声了,在一边生闷气。

        侯宽昨天回村,还没有回县城。邻居家有丧事,人一定要来。乡村的规矩,平时有矛盾吵架拌嘴放一边,家里有丧事儿,一定要前去帮忙。他们坚守一条规矩:添丁娶媳妇的喜事儿,不叫不去,出殡发丧的白事不请自去。此时他站在门外,浑身不自在。刘德全的死和他有直接关系,他不敢多说话,附和道:“德厚叔和保长说得在理,家法如同国法,国法不适合用于家法。皇军也这么认为。”

        马高腿偷偷俾倪一眼,侯宽装作没有看见。有意无意蹭了一下腰里的王八盒子,马高腿低下头。

        既然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说话了,刘汉水三兄弟不敢犯众怒,在喜忧大典红白大事儿上,在这些德高望重的村里头头脑脑面前,得理不让人,敢违背常理办事,你在村里犹如被扒光衣服,半辈子抬不起头来,子孙订婚找对象都受影响。

        坟墓地就在那块长五头麦穗的南地,在樊玲珑的上风位置。春天的麦苗刚返青,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

        刘麦囤扛起那杆本该他大爷刘汉山扛起的灵幡,身后跟着三个虎背熊腰的叔叔,和几个干叔叔,还有那些错落有致的堂兄弟们侄子侄女,在嚎哭声中把刘德全埋进黄土,送到天国。

        这次出殡断后路的是张大妮。她8岁那年与刘麦囤定下的婚事的,第二年走进刘家当团圆媳妇。刚刚12岁的张大妮已经成为刘家的长媳,刘麦囤打幡,张大妮就是那个断后抓泥的人。

        樊玲珑下葬后,刘汉山躲在屋里半个月没有挪窝。家里人谁也不敢惹他,知道他心里吃了黄连一般。刘汉山直挺挺躺在床上,身边的被子枕头还有樊玲珑的余香。他咬住枕巾,唆住被沿,想把这味道藏在心里,留在身上。只有刘麦囤过来,可以在他身上随意撒泼打滚,嬉笑玩耍。也只有儿子能将馒头饼干塞进他的嘴里,刘汉山流着泪毫无知觉的囫囵吞下。

        刘汉山满脑子是“假如”:假如当初不让他去土山寨管队伍,也就没有后来的出兵救援。假如早知道他是第二次染上天花,让医生开个药方就没有后来的孱弱身体。假如自己不花心和解蕊凝不清不混的来往,也没有了南京之行,解蕊凝不会赌气出嫁。假如自己当初多个心眼,让她提前撤出,也就不会被冷枪打中。假如,假如。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后悔药给你,一次都没有。

        刘汉山琢磨几天后心里豁然明白,这个世界坏人太多了,多到你防不胜防,多到你认不清真实的嘴脸。“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在一个遍地土匪的社会,一个人,一个家如海上漂浮的木舟,在狂风大浪前面很难保全。要想世道太平,必须铲除匪患,除暴安良。

        刘汉山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做好人,不坏良心,做好事而不做坏事。冤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吃亏是福,占便宜折寿。正是这些理念,刘汉山挨打受气,吃亏上当,只要有一条活路,不危及生命安全,宁愿息事宁人。在张德祥将队伍交给他管的两年时间里,他手里有钱有枪,身后有队伍有后台,完全可以像那些村匪路霸那样欺负他人,巧取豪夺,估计兰封县没几个人拿他有办法。刘汉山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樊玲珑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刘庄村的大人孩子,在解放后多年才知道他两口子当年如此风光,如此牛比。

        刘汉山决定为妻子复仇。他要杀人,除暴安良。

        第一个要杀的目标是付二憨。前面说过,老抬成分复杂。村里有些人表面上老实巴交,一张靠天吃饭的面相,没有惊人之处。天一黑,他们立马换一副嘴脸,成了杀人放火抬人绑票的土匪。他们为了父母名声儿女后代,一般深藏丑恶,不露真面目。付二憨不同,他几乎明白告诉大家,他就是老抬。仗着这个身份装疯卖傻,敲诈村民,祸害邻居。“你说我脸黑,我多抹点锅底灰。你说我是孬人,我多干点害人的事儿,有本事你把我的屌咬掉?”这是他常和邻居怼的话。他的恣意妄为,在老抬群里也属于招摇,只是没人跟他较劲儿。

        刘汉山决定拿他开刀。在他第一次绑架樊玲珑的弟弟樊铜锣那次,刘汉山在黄河滩上没抓住他,抓住他可以直接要他的命。后来,他居然还腆着脸去樊家碰瓷敲诈,向樊家求亲,不说其他犯罪事实,就这两次伤天害理的事儿,让他死八次也不亏。

        刘汉山从其他渠道了解到,樊玲珑的死,和他有关。后来马高腿炫耀说,付二憨打黑枪的计谋,是他和侯宽出的。本来,马高腿和侯宽的目的是借付二憨的枪,把刘汉山干掉,除去心头大患。刘汉山命不该绝,当付二憨举枪瞄准时,准星的那头是刘汉山的胸膛,当他扣动扳机的瞬间,对面是樊玲珑。他想打刘汉山的黑枪,子弹打在樊玲珑身上。

        刘汉山派人蹲点,半个月没有抓住付二憨一根汗毛。这孙子看似憨头憨脑,其实心里精怪得很。这么多年当老抬走夜路,嗅觉非常敏感。他夜里几乎不出门,白天出门带着兄弟哥们几个人,刘汉山没有下手的机会。

        刘汉山正准备引蛇出洞钓鱼出水,有人上门毛遂自荐当诱饵,她是冯春娇。

        三年前,刘汉山在解家大院和胡萝头打赌,只要刘汉山能摆平他的东洋马,将马和冯春娇一起送给刘汉山。他没想到,刘汉山一拳将东洋马打死。胡萝头心里疼,一个多月流血的心没有愈合。胡萝头另外一个打赌的本钱,美女冯春娇没有送给刘汉山,刘汉山没有跟他较真。

        樊玲珑去世的消息,冯春娇知道了,心里着急上火,屁股坐不住了。刘汉山又成了光棍,而且是有钱有势的钻石王老五,这让许多未出阁的大姑娘想事非非,托亲人邻居当媒人登门提亲。刘汉山刚刚失去娇妻,心里伤疤还为愈合结痂,容不得人捅破开裂,一个个拒绝门外。

        冯春娇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次打赌,在胡萝头和刘汉山这样的男人之间,一诺千金,不容置辩。既然你把我许配刘汉山,我就是刘家人。你自己狗揽八泡屎,这么多年跟你出生入死,最终也得不到名分,不如我自己退一步,主动离开你,找个如意的男人,生儿育女过日子。

        冯春娇和胡萝头说:“你当初把我许配给刘汉山,这句话还有效不?”

        胡萝头何等聪明,她不缺美女,就坡下驴。“你找刘汉山去说,只要他没忘当初的约定,我按亲妹的身份打扮你出嫁。”

        这句话个冯春娇想象的空间。

        冯春娇捯饬半天,描眉画红。到兰封县城买了一套苏绣旗袍,绣花鞋,婀娜多姿,一摇三摆的来见刘汉山,一点不见外,好像回家看到自己的男人那般随便。

        “胡司令答应将我送给你,人家说话算话,今天我自己上门来了。”

        刘汉山想起了解庄打赌的事儿。“那是玩笑,不能当真。”

        冯春娇不高兴了,她说自己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出水芙蓉,至少也是相貌出众,不同一般的黄花大闺女。你们两个老爷们你推我让的,教我如何活在世上,还不如陪你老婆樊玲珑去。我就问你一句,定在那天娶我回家?

        刘汉山应付说,你和胡萝头既有夫妻之名,又有夫妻之实。现在你拔腿过来,要我娶你,你的真情实意,谁信?

        一句话说到冯春娇的疼处。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刘汉山说:“你先给胡司令还个人情,帮我办点正事儿。”

        刘汉山将付二憨的恶贯满盈讲了。冯春娇摆摆手,这有啥难的,我来当钓饵,引他到僻静处随意摆置。

        冯春娇从枪套里抽出一根血红的公鸡尾毛,小心翼翼地交到刘汉山手里。“找一个可靠他又不认识的人送去,约他到指定的地点即可。”

        当天夜里,付二憨如约来到坝头黄河滩上,四把盒子炮抵头,几乎同时扣动扳机,生生把脑袋打成拍黄瓜,付二憨见了阎王。

        在樊玲珑头七的前的一天夜里,刘汉山带领50名精兵,连夜突袭,对胡家庄来个回马枪。这次有冯春娇相助,刘汉山用兵胸有成竹。他提前划出地形,对手下攻打守防做了演练和进行安排。按照付二憨的供认,他藏在一家姓管的人家。那人和付二憨一样是老抬,为付二憨打黑枪提供了便利,此人不能留。

        刘汉山将大街左边前后五家来个鸡窝里掏王八,一个不剩的拉到村外。只是简单吓唬几下,那些本来就有矛盾的邻居指认了付二憨的帮凶,他叫管志勤。刘汉山将他绑上,拉到樊玲珑坟前,放血祭奠了亡妻。后来,刘汉山将附近几个祸害村里百姓的地痞流氓整治一遍,并留下“刘大英雄”的纸条。

        至此,刘大英雄、王二好汉成为兰封县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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