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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樊玲珑死因成谜


樊玲珑走后,将孩子交给刘曹氏看管。这次南京之行,有刘曹氏主要的因素。刚满一周岁的刘麦囤,刘曹氏督促樊玲珑给儿子断奶。“我现在五十多岁,手脚利索,你多生个孩子能替你看着。要是再等几年成了老不死了,你自己生自己养。”

        樊玲珑给儿子断奶,费了老鼻子劲儿。刚开始,一年多养成的习惯难改,儿子往怀里一扑,叼住,她才想起断奶的事儿。后来躲开,奶水憋得把上衣湿透了,只好回家让儿子吃一回。婆婆在一边开始数落她没有恒心狠劲儿。樊玲珑往上抹辣椒和蒜汁儿,看到儿子哭闹,心一软,自己又擦干净,把她揽入怀里。每次发誓都是最后一次,每次都会落空。这次去南京回来,奶水倒是憋回去了,儿子却差点当了冤死鬼。

        刘汉山那一段时间很忙,正忙于给孔家大院扩建。孔家现在财大气粗,乡村财主理财,最原始的手段是攒钱,最高级的办法是置业买地。孔春生新娶个偏房,丫鬟老妈子增加10多个。家里原有的住房很紧张,刘汉山出高价将孔家的左邻右舍迁走,到开封请来风水师,建筑师,设计孔家大院。

        孔春生原打算盖两栋大楼,超过吴家和解家。刘汉山劝他不要显摆露富,小心老抬琢磨你的事儿。孔春生对刘汉山言听计从,将原有的九间头四合院,逐步扩建成前堂后寝的五进院。

        院落房屋一色的青砖,小米粥调制白灰砌墙勾缝,黄河胶泥烧制的蓝色小瓦覆顶。第一进院与三进院相同,第二进院是对外使用的厅房和东西厢房,设一道垂花门,在厅房和这道垂花门之间形成第三进院,垂花门之后为正房和厢房所在的第四进院,是主院。后面是后罩房,构成了第五进院。

        堂屋前檐立四根大红明柱,是刘汉山从云南买来的红木。梁坊下的木雕雀替花形大气,四扇敞开式木质槅扇雕花门,雕工精美细腻。其他院落厢房配房比堂屋落低,错落有序。院内植杏树,榆树、石榴、桂树、槐树,院落之间有形同圆月的拱券门连通,门两边植两株伞形垂槐。院落四周垒了高墙,底座是石头,上面是青砖。孔家大院每个院单成一院,五个院又浑然一体。几百个泥瓦匠、木工、园艺师前前后后盖了八年,直到日本人来了才完工。孔春生说:“老孔家三辈子子孙不用操心盖房。”

        刘麦囤那会正学走路,像刚出窝的小鸟,无知无畏。祖孙俩恰似耍猴卖戏。刘麦囤猴子一样撒开小脚丫子在院子胡乱飞撞,刘曹氏弯腰低头,双手护驾,唯恐磕拌碰壁。我大爷是不知道累,不知道疼的年纪,刘曹氏一会儿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晚上上床睡觉,刘曹氏感到我有点不对劲儿,原来冲的一瓶子炼乳一口气喝完,今天只喝两口扔在一边。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嘟嘟囔囔,像个瘟鸡,蔫了。

        “八成是遇见啥东西了。”刘德全说。前面我说过,我三岁之前常能看到“东西”,这种东西就是鬼魂扑身,村里人忌讳说它,就用东西代替。遇见东西一般刚断奶的孩子较多,也有成年的男女。成人遇见恶鬼,又唱又跳,投河跳井,掂刀杀人。遇见冤鬼,模仿死去的人说话办事儿,完全重现当事人在世的言语声音,真实演绎。如果是孩子遇见鬼魂,常见的就是发高烧,直到把人烧成哑巴傻子,也有烧成胳膊腿长短不齐。

        大人遇见东西必须以仙治鬼,请那些能让天上神仙上身的神汉巫婆,有二郎神、太白金星、白蛇、董勇老法海,村里孙长生身上的神仙居然是孙悟空。这些神仙唱歌跳舞,吃肉喝酒,完事儿不完捎带一个红包。

        小孩儿的救治办法只有一个,请村里有威望身体好能镇邪的老婆婆,用缝衣的一号钢针,在孩子的鼻尖嘴唇下巴各扎三针,流出血后用白布擦净,放在鐅子里,用红布蒙住,前面有人用盛饭的勺子拍打簸箕,送到十字路口,烧一把马粪纸,念叨几句送行话。孩子睡一觉,第二天活蹦乱跳,满血复活。刘曹氏在村里给上百个孩子扎过鬼针,自己的孙子有了病,更是当仁不让。她和我二爷刘汉水、大姑奶刘雅欣、二姑奶刘雅婷忙活了半夜,我大爷不见好转,昏昏沉沉、濒临死亡的感觉。

        刘德全喝道:“这是出啥哩,你们瞎折腾。”

        “出啥”就是出水痘,害天花。刘曹氏猛然醒来,这几天村里有几个孩子发烧出水痘,自己咋能忘了。

        天花是烈性瘟疫,是人一辈子必须经过的第二个生死关。在种牛痘预防天花的手段施行之前,谁得了天花,要么上天垂怜顺利过关,要么命短去见阎王。当年没有特效药,你要找到对的医生,对的药很难,吃药住院要花费一笔不菲的银子。一般的家庭称重不起,只能躺在床上干耗。

        害天花一般在三岁之前。也有七八岁甚至十多岁才出现。那一年,刘庄村患天花病的孩子死了八个,七男一女。韩耀平的五个儿子死了三个,老大死的时候已近20岁。

        有的水痘出在身上,有的出在脸上。只要能出水痘,三五天即自愈。怕就怕水痘出不来,人不停的高烧,把五脏六腑烧坏。刘麦囤就是水痘出不来,一直在阎王殿前晃悠。刘汉山回家看到儿子,人已经烧得满嘴燎泡,几乎没了气息。

        “为啥不出医院看看?”刘汉山满肚子气儿,又不敢到处乱撒。

        “这种病就得在屋里捂着,不能见光见水见风。大人孩子也不能接近,怕传染。”刘曹氏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输理的口气。

        刘汉山一把抱起儿子,刘汉水急忙套车,二人去了县城。

        刘汉山在兰封县住院五天,请来了县城所有的名医,集体会诊开出药方。我大爷人小气弱,药水难以灌下去,刘汉山嘴对嘴往里吹。到第四天,刘麦囤身上脸上稀稀拉拉出了几粒水痘,小眼迷离,算是捡回一条小命。

        樊玲珑在儿子住院第五天回到家里。我老奶刘曹氏看到这个女人,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你这个鳖孙女人,不干一点正事儿。叫你给孩子断奶,你躲两天就行了,你倒好,没尾巴麒火一样,“嗤”一下就没影了。”

        樊玲珑满院子找儿子,任凭婆婆骂。她心里更想儿子,那是她的一切。

        “要是我孙子救不回来,我到大街上吆喝你去,我叫你发骚发浪,到处打圈。”樊玲珑那有心情和刘曹氏理论,她从刘雅婷那里知道儿子住院,骑上马直奔县城。

        樊玲珑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她的一塞进儿子的小嘴,刘麦囤狼吞虎咽吃上了。樊玲珑哼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妈妈,妈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刘麦囤睡觉了。樊玲珑的奶水就是盘尼西林,头孢地尼分散片,刘麦囤两天就把剩余的水痘出齐,尽管脸上落了不少麻子,总算度过人生一大劫。

        刘汉山兄弟俩小时候出过水痘,对天花有免疫力。他们在医院照顾几天,身体无恙。

        樊玲珑小时候也害过天花,这次却第二次被传染上了。从此后,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微弱的免疫功能和强大的天花瘟疫进行长期拉锯战。不久,她奶水断了,例假停了,头发一缕一缕地掉,不是头痛就是牙痛。家里人谁也没有往这病上想。以为她为解蕊凝的事儿想不开,或者操心队伍的事儿伤神费心,不断吃药看医生,总也不见成效。人瘦成一张皮,走路摇摇晃晃。

        一场秋雨一场凉。进入十月,天气冷得太快。昨天烈日当空,人们出门还穿半袖,夜里一场西北风,第二天满地白霜,像下了一层小雪,许多人裹上一层棉衣,出门依然哆嗦。

        樊玲珑好像有了预感,那几天精神特别好,把儿子的棉衣准备三套,第二年的单衣也缝制三套,还有单鞋。棉鞋,袜子手套,就连被子铺底都洗净套好,直到家里找不出没洗的衣物。

        “嫂子,你这是干啥哪,把春秋所有的活儿都干了?”刘雅婷问。

        “我怕我死了,饿着冻着你大侄子。”樊玲珑笑道。

        刘雅婷“呸呸”连吐三口吐沫:“嫂子,你不要净说丧气话。”

        樊玲珑苦笑一声。

        解蕊凝这几天老做梦,梦到老家有啥事儿发生。每天换一个人,梦境记不清。十月初一那天夜里,她居然梦到樊玲珑,很狡诈地将一个人推塞到她的怀里:“刘汉山我不要了,你要不?”

        解蕊凝急忙抱住,扭过头一看,却不是刘汉山,而是吴业廷。她叹了一口气,醒了,呆呆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

        她决定回兰封县。吴业廷听说后,也打点行装,陪她一起回家。

        在南京那几天,解蕊凝和樊玲珑白天夜里有意无意交流好几次,要让樊玲珑同意刘家接受她,哪怕当偏房也行。樊玲珑一步不让,劝她早点死心。回到家刘汉山也拐弯抹角地提醒她,让解蕊凝来刘家,她的身份地位不变。樊玲珑咬死不松口,旁边刘曹氏夫妻不断敲打,让刘汉山也灰心丧气,不敢在妻子面前提纳妾的事儿。解蕊凝一直在南京住居,孤身一人,凄凉痛苦,给吴业廷地提供了绝佳机遇。两人不久就生出情愫,谈婚论嫁。

        两人婚期定在八月初八,在新开业的南京中央大饭店举行。吴解两家在南京都有商铺,在那里办婚礼不是难事儿。两家邀请近亲参加婚礼,这是解蕊凝为了躲避刘汉山提出的要求。当然,这是内心的私密,嘴上说的却是离家太远,不麻烦亲戚来南京的理由。

        十月初三,解蕊凝和吴业廷出发。除了小两口,还有吴解两家男女佣人四人。一行六人走到山东东明地界,被当地响马头目截住了,就是拦截我干爷邵大个的山东响马头目孙美瑶。

        孙美瑶一看是户家少爷太太,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他把佣人放回报信:“拿十万大洋赎人。”

        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听解蕊凝的话,没有去找解家和吴家,而是直接去后白楼孔家,找到刘汉山,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

        刘汉山一听急了眼,集合骑兵大队七八十人,直扑东明孙美瑶处。孙美瑶没有等来白花花的大洋,倒是被骑兵队包围在胡家集。

        孙美瑶身边兵少,可人家在自己地盘,算是坐地户,土霸王,村里和他有关系的村民不知有多少。刘汉山骑兵队包围不足一袋烟功夫,孙美瑶老巢派出的骑兵200多人来个反包围,将刘汉山和他的骑兵队围在村外。正在刘汉山发愁着急的时刻,樊玲珑带领一支300多人的队伍又来个反包围。胡萝头和王二好汉先后派兵助战,要分一杯羹。后来双方不断派兵,山东响马和中南老抬就要来一场生死决战。

        “我来救我妹妹。”

        “人家结婚了,当不成你妹妹了。”刘汉山还有心和老婆调笑。

        “我说的妹妹就是干姐妹,不是你小老婆。”樊玲珑笑得毫无顾忌。

        经过谈判,孙美瑶和刘汉山决定,考虑到不伤及无辜,双方撤出大部队,只留一个班护卫。吴业廷拿出一百大洋给孙美瑶,算是赎金。

        刘汉山和樊玲珑毕竟不是专业老抬,不会带兵,不懂兵不厌诈这些计算。当他们最后撤出胡家集的时候,街两边院落里传出几声冷枪,樊玲珑当场坠马身亡。

        樊玲珑死后三天,在入殓的时候,刘汉山发现她身上出来星星点点的水痘。

        樊玲珑葬在南地凤凰坡。这块地是刘汉山用三亩水浇地换来的。这块的东西是一道脊被,前面一马平川,身后掠低洼,不远处是蜿蜒的黄河古堤。好多人说这里不平,风水不好,不愿意把坟选在这里。由于是黄河故道,沙化严重,种麦不收,种花不开,只能种些黍子玉米等杂粮庄稼,收成勉强够本。

        有一年正月十六的夜里,刘汉山去老君营办事儿回来路上,发现此地有一只鸟儿站在地里,浑身熠熠发光。“这大正月,咋还有鸟儿在野地呆着?”他疑惑,走过去要看个究竟。走得越近,鸟儿越大,距离只有几百米的时候,那只鸟鸣叫一声,腾空而起,原来是一只五彩凤凰。

        樊玲珑坟坐落在凤凰身上,从高处俯瞰,像是骑在凤凰上。下葬的时候,阴的人都发霉的天气突然晴了,露出清澈透亮的阳光,远处还有一轮彩虹。

        陈石头指挥大家将樊玲珑的棺材放进墓穴,天上突然飘来一朵白云,席梦思床垫大小,对着棺材墓穴,一阵倾盆大雨,将亲戚邻居浇得睁不开眼睛,浑身衣服淋得湿透了,贴在身上。棺材搁置稳当,云彩没有了,雨也不下了,而在樊玲珑墓穴周围一百米外,依然天气晴朗,土地干涸,没有一滴雨水。

        亲戚们都回家了,家里八盘子吧蒸碗的菜和白面馍都已经上桌,他们早已经饥肠辘辘。亩地只留下刘汉山,在那里呆呆地站着,头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流,和着泪水,顺着脸颊留在脖子里。他看着那堆新土,那只旗幡,还有破烂的幡纸和花圈,真的怜惜樊玲珑短暂的一生。

        刘汉山撕破喉咙喊叫:“玲珑,我愧对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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