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谓我心忧
梁衍道：“你信他。”
许忆寒道：“我信他，你信了谁？”
两人之间，隔了整整一个屋子。空气也不甚流动，只公然积在那里。
“道不同不相为谋。”梁衍道。
“说完了？”他的手指啪嗒敲了一下门沿，似有离开之意。
“没有。”
许忆寒随手拿起窗边立着的叉竿，便向门口掷了过去。只听得嗤一声响，那叉竿小头捅破了窗户纸，另一头正正巧巧卡着门闩。长竿翘在空中，模样滑稽得紧。滑稽，无力，又有些委屈。
“我让你留下！”许忆寒大喊一声，“留下”二字特意加了重音。
“梁衍？”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极轻，说话之人似乎就在门外。“里面怎么了？”
“没事。”梁衍道，他拔下那个无用的叉竿，径自开了门。
“你不是想先回去吗？”梁衍低声道，“掌门催得紧，你先行上路，我处理些事情，很快回去。”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不久，许忆寒听到了那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梁衍回头看了看她，又自顾自闩上了门。
“话说完了，还想让我留下？”梁衍把玩着手里的叉竿。
“不想留，我便打得你留下。”许忆寒猛地上前，一手抓他胸口，一掌拍向他的左肩，梁衍下意识地伸臂抵挡，护住心脉，另一只手反掌抓住了许忆寒的手腕。
“你打不过我。”话一出口，梁衍自觉有些熟悉，却见许忆寒借力腾空，双腿踢上了他的侧腹。梁衍躲避不及，生生抗下了疼痛，喊道，“谁说我不想留？”
“想留下，你就好好说话！”许忆寒挣脱了他，落在一旁。无名的火气聚积在她心里，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她自己。
“哭什么？”梁衍想笑，又忍了回去。
“别哭了。”他想为她擦擦眼泪，又兀自缩回了手。
“委屈？”
“对不起。”又过了片刻，梁衍道。
“你对不起什么？”许忆寒眼眶红红，“你哪里对不起我？你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恨我好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是季思衍，你应该杀了我。我是谁？”
“你当然是你。”梁衍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推着她坐到了床上。男子单膝跪在地下，严肃而认真，道，“你是许忆寒，你有你要做的事，你可以想着我，你也可以不想我。你是季思誉的师妹，你……为他做事。”
“你呢？”
“我是季思衍。而且只有一个季思衍，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如果硬要拆成两个——那也很巧，”呼吸之间，梁衍迟疑了一下，说道，“两个季思衍都不会杀你，他们都会选择想着你，想着许忆寒。”
梁衍又道：“我就是知道。”
“可是有一个许忆寒，杀死了季思衍。”许忆寒垂眸看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不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那天在深巷之中，我的腿是故意弄断的——为了骗你，为了拖延时间。我认得那伤口，我知道是哪种武功，我自己的武功。”
“要再多说些么？我和你，我们两人死在了巷中，然后又活着跑出来。”许忆寒的声音平静如水，听到此处，梁衍心中却是一紧。
“很不巧。”许忆寒道，“一个许忆寒不喜欢季思衍，另一个却喜欢得紧。我不要后面的，我要做前面的那个。”
说到这里，许忆寒忽地一愣。小巷中杀死季思衍的她，掰成两半，会不会也是一模一样的想法？
这么说来，是她错了。
可是错在何处？
“我一直是我。”许忆寒忽道。
“你从来都是。”梁衍的神色专注而淡然。
许忆寒想照着印堂给他一掌，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道，“我放弃你没错。许忆寒会放弃季思衍。”
见身下之人皱起眉头，许忆寒接着道：“我放弃我，又何错之有？我拼命把自己藏起来，只道我是外来人，不属于这里。我告诉我自己，要把进入小巷之前发生的一切统统忘掉，把那场梦，把季思衍忘掉。”
“我一直以为，我需要装扮成另一个人。可是，这些……做假的这些过程，好像就是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还得夸夸你，是么？”梁衍又想笑又恼，道，“你杀了我，又装作不识得我。全是出于你的心。”
“夸我。”少女眼眶依旧泛红，却恢复了恬不知耻的本性。
“许姑娘是天底下最让在下感到佩服的姑娘。今日得蒙教诲，梁某——三生有幸。”
“梁少侠过誉。”
梁衍无言。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许忆寒一眼，道：“开心了？”
那人抬眼继续看他，却不回答。
梁衍道：“那走了。”
“你——”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不见了，走的窗户那条路，像是仓皇逃窜一般。许忆寒不见了叉竿，拔下发簪，把窗户支了起来。微风轻拂，一头柔软黑发飘在身旁，她靠在窗边，静静看了一会。
风轻轻地拂过面颊，送来一股香气。风声呜呜咽咽，柔柔地扑上来。好像在说话一般。
“我从来不想放弃你。”风儿说。
“我还是有点喜欢你。”风儿很是调皮。
“你又会怎么想？”风儿忽地停住了，像是碰到吹不化的坚冰。
过了约莫一炷□□夫，许忆寒离开了此处。
“这便是你的脚程？”梁衍骑着一匹黑马，从施淮身后疾驰而来。
夏暑已至，绿树阴浓。日头当空，施淮刚想感激身旁之人带来的凉风拂面，转眼又被马蹄带起的烟尘呛了满口。
“我巳时出发，不过两个时辰，便已抵达代州之境。如你前日便放我回双清山，掌门保管已经得知了所有消息，正等着你呢。”
正等着——骂你呢。
“问出什么了？”施淮道，“季思誉果真豢养刺客，效仿武皇帝季峪风？”
“不尽如此。”梁衍道，“那人自称是季思誉的师妹，长安宫人身份还不清楚。言谈不像刺客，却行刺客之事。我觉得她不是刺客，季思誉也没那么蠢。”
“也是。”施淮道，“自季峪风一事以来，樨京之战，想必再难有所暗算。”转念一想，又道：“为何耽搁这么些时候？难道你进去之时，那姑娘尚未醒转？”
梁衍话语一顿，道，“不然。”却也不再回答。
施淮人称“逍遥毒仙”，精通医毒二术，武功却无甚追求，只爱使一素面纸扇，看似油纸所糊，实则铁铸。他较梁衍大上几岁，本是江湖游侠，济世救人，也替天行道。此人生得古怪，好人坏人，无不救治。若是坏人，也待把他救活，再亲自取其性命。
这种行医之道，有人敬佩，有人却不以为然，仇家也结了不少。施淮在临安被人追杀，逃至代州，被季思清带回了门派，谁知做客几日，倒不肯再走，说道：“你们叫‘逍遥派’，我叫‘逍遥毒仙’，我自然是你们门派中人，不能有假。我若不是逍遥派人士，为何要叫‘逍遥毒仙’？我既然叫‘逍遥毒仙’，有一日创立门派，也要叫做‘逍遥’，这下子，江湖里不就有两个‘逍遥派’了？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我当然是加入的好。”
众女不做理会，他便自己在山上住了下来。一日看到梁衍，他越发理直气壮，道：“我还道你们不要男人，几乎就要下山去，在双清山脚开宗立派，也叫‘逍遥’，只收男人，绝不招女子，到时候我派壮大，便攻上山去。他入得了，我便入不得？”梁婉怕他道出秘密，勉强算他做了外门弟子。
施淮倒也满足。
“师弟回来了！”谷雨今日值守，看到两人归来，颜色喜悦，赶忙上前几步，道，“一路可还顺利？清儿挂念兄长，刚刚还在此处，不知道现在去哪里了。”
“清儿可挂念我？”施淮笑道，“麻烦谷雨姐姐告诉她，我可没有一日不想着她。”
“谁要你想？”一道声音清清冷冷地射了过来。
十七岁的少女立在围墙之上，穿一身浅绿衫子，倒是和那竹林相得益彰。
“季——梁衍你做什么去了？迟了至少三日。”季思清道，“就那三日，你走也该走回来了。”
季思衍思来想去，决定把辈分去了，留下皇伯父赐的尾字，与梁姓一合，便成了梁衍。梁婉不许人叫“季思衍”的名字，违者便要重罚。季思清不愿改名，梁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容忍了，心下想着：我姑娘和姓季的结亲，给他家留个后不也应当？不过以后这天下是必须姓了梁。
“我们跟着——”施淮刚要开口，却被梁衍截了去。
“我们跟着季思誉的使者走了一段。”梁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意思，然后便回来了。”
“你总是这样，想到一处是一处。”季思清哼了一声，道，“姥姥要罚，可别怪我没提醒。”
说罢，转身便走。施淮连忙跟上，“清儿！”
谷雨在旁边暗自发笑。笑施淮痴痴傻傻，季思清假意正经。
“师父在大殿。”谷雨道。
梁衍谢过，便向正堂走去。大殿无人，梁婉一人独坐其中，神情难测。
“姥姥。”梁衍行礼，道。
梁婉不答，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梁衍将与会情形，各方门派，以及与许忆寒交手一事全都简要讲过一遍，道，“冠月剑法虽精，于我而言，也并非毫无破解之法。”
“季思誉的小徒儿，能使一手什么好剑？”梁婉冷笑一声，道，“打过此人，根本不足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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