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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一直以来,每每试炼结束都是由云辔当着众人在大院同师父汇报,这回大大不赶巧。

        且不说这一遭前因后果梳理了一团浆糊,亦或是京畿递送来的春试结果的卷轴就横在饭桌上,主要是但凡瞅一眼斜对过正襟危坐的赵大将军,云辔已然诌不出一句话来。

        “晚一天晚两天回都不妨碍,”怡然乐呵呵的试图缓和这杀气腾腾的氛围,“你怎么就这么会赶巧?”

        谁能想到出去半月回来他这天王老爹还不曾走,云辔想起叫大伙早些回去修整这些话,肠子都悔青了。

        “先说还是先看?”赵将军一手搭在卷轴上,云淡风轻的口气,却又暗藏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大院里坐满了人,一时间却鸦雀无声。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云辔想先得个痛快,“先看罢。”

        解开绸带,缓缓拉开卷轴,张驽宝和送晨等人在旁边搭把手,卷轴平铺开在中间这张长桌上,周围人凑过来看。

        诺大个庭院,无一人发一言,简直可以听得出寂静的声来。

        云辔比较务实,绕过一圈,从桌尾往上看,神天菩萨,落第这一卯栏里头居然不见“赵骥张驽”的名姓。

        看着自己的名字位列卯栏首位,送晨有些窘迫,躲到后头去了。

        “罗修缘”上头就是“赵骥”,再上头就是“张驽”,然后便是“罗望结”。每个人名字底下都缀着红批“天岳名葬”,倒像是名葬派了几个人来约好了结伴故意吊车尾。

        云辔可不管这些,在他看来,丁末同甲首别无二致,过了就是过了,“我说什么来着,事不过三!”扬眉吐气,立马复了往日意气风发。

        赵将军也松了口气,可还是要戳他,“别是人家送晨把名次抵给你了。”

        “父亲且别如此揣度,”云辔怕送晨想起之前那糟心事挂不住,故作诙谐腔调玩笑一句,“送晨是我好兄弟,我哪会让好兄弟垫背?”

        还是迎夕最体贴人情,“我哥哥卷子被人浇坏了才没名次的不是?”

        送晨在一团和气中把他的好兄弟拉走了,喂了他一嘴白片鸡,极显兄友弟恭。

        接下来,云辔来了精神,汇报也是气宇轩昂,虽然那前因后果总结的不能说滴水不漏,反倒是漏得如同大坝决堤,他也讲得是绘声绘色。

        听见说到内务买办与滁州太守,老几位互视无言,知道这当中必定大有隐情。

        虽然嘱咐了要追溯因果,但官场利害难料不啻阴祟,怡然私心不愿让这一众干净修炼的弟子们卷入那样的纷争,因此即便是有些地方虎头蛇尾,也不多计较了。

        怨气疏解了就好,冤魂超度了就好,邪魔驱散了就好。

        告一段落。

        饭毕,众人散了,师父走前朝送晨笑一笑,“甚好,会使坎向引了,往后跟着清猗多瞧瞧看看,由他带着你,他把式多,你俩一道磨练,极好。”

        送晨就如同被塞了一箩金元宝,讲不出话,只有点头,心里乱撞,四下乱看,无意间瞥见院外清猗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侧身依着墙,朝他笑笑。

        忙不迭起身,朝欢声笑语的大伙招呼一声,跟着清猗,迎着晚霞上后山去了。

        瞅着送晨背影难收遐想,其实大伙到今儿个都不明了,这两人究竟是怎么结识的,竟还如此亲厚?

        云辔有些忿忿,想着在名葬这些年连清猗的正脸也不曾看清过几回,甚至一开始都不知道韩濯口里的老二老二就是清猗。若干年前偶然领教了这个名号,说是五行雷法,天罡地煞,符箓诀术,元神内丹,招式拿法,就没他不通的。后来师父某天教把式的时候三请四邀磨他下来示范才终于见了一回活的。那本事确实百闻不如一见,轻飘飘舞了段剑花就连拆了三人的招式。云辔有心同他交结,奈何他好静得不行,不曾说上话就走了。

        思来想去,云辔依旧茫无头绪,忍不住再三追问迎夕,“你哥哥究竟什么时候同清猗认识的?”

        迎夕连连摇头,他上哪知道去?

        韩濯端坐主位,手持一小小甜白釉的瓜棱腹杯,浅酌一口,笑而不语。

        “你们找得着清猗潭究竟在哪么?”张驽纠结的是这个,走镖人家最得意的就是认路,然而这老些年他愣是不曾走对过一次。

        宝和笑了,“下回柜主再着人上去进货的时候领你一道去找找,再要不,三儿不是认识么?”

        韩泛正同迎夕一块儿看棠晚跟梨新翻花,听见喊他,懵懵地摇摇头,“大哥哥说了,这路送晨哥现在可比我熟,师兄下回要不跟着他上去?”

        韩濯终于开了金口,居高临下的奚落口气拿张驽醒脾:“人家跟送晨是谈天说地意不尽,跟你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宁可一辈子不认识路,且莫讨这个没脸。”

        听了这话,张驽朝韩泛一阵摇头摆手,他才不愿凑这个没趣儿。

        梨新也好奇,两个上上品貌的人物,一个是仙道一个是权贵,看到他俩扎堆,自己早就心痒痒了,也跟着问这问那,碰你推他的。

        她那嗓音又细亮,一时间啰唣得不行。葇晔原本满脑子琢磨着之前得的那荷花琥珀到底有什么用,一时心烦意乱,被梨新缠问得极不耐烦,故意捡那最直白扎心的字眼搪塞她,只巴望她闭嘴,“人家大约是旧相好,亦或是命中注定的投缘,轮到你说嘴了,还挑上了?”

        把梨新冲得没话了,众人也都没话了。

        一个命中注定,能做万全之解。

        就是投缘罢。

        确实很合理。

        山阳一派躁动喧哗,山阴处却静谧祥和。殊不知这躁动原是静谧中来的。

        不知不觉,月值中天。

        送晨怕木屑撒在里间不好收拾,侧身靠着门框坐在草檐下,拿着随身的刻刀,在料子上描描划划。

        屋里屋外两个清猗给他监工。

        三十六天罡,这不又得折腾个几天几夜的,自己怎么就一声不吭兜揽下来了,送晨思来想去不明端底,哑然失笑,他竟是名葬聘来的长工了。

        曾着卖糖公子哄,往后莫信口甜人。

        清猗这回终于记得拿上来一把灯烛,眼下点的满屋荧煌洒亮。

        桌上铺开从账房里刮来的泾县生宣,桌屉里拿出端州紫云砚滴上水,把一并搜罗来的松烟墨研开,再寻出送晨给他赎回来的湘妃小狼毫,润开笔尖,纸落云烟。

        送晨测算丈量完,想喊他找个利器把大料劈开,见他聚精会神也不忍打扰,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入神的模样,趁他顺掭膏笔的时候无意间看过来,才发言:“丹青师傅,劳烦帮我开个料。”

        清猗闻言,一把绰起靠在墙边的剑,顺着他描的线,稳稳的把这块楠木大料豆腐一般划开,切面光洁如磨镜。

        真真好一把利剑,可惜剑格剑柄不见一点纹饰,无从考究来历。清猗也从来不曾说这剑可有雅号,送晨揣摩他大约不兴这个,也一直不曾问过。

        且细观这块料。

        纹若槟榔戗金,气若檀麝幽香,清猗拿手轻叩,其声若玎珰碰玉,心下陶然,忍不住夸赞一句,“你真会挑。”

        短短四字,言辞溢美,送晨哪里禁得住清猗这样诚挚的夸他,顾着分寸不露声色,含糊地笑一笑,却是压不住的心花怒放。

        曾着卖糖公子哄,往后还信口甜人。

        送晨看这段木料向里伸出一团黄纹,心里盘算一番,有了构想。手头一阵剡刳刻镂,指尖翩跹起伏,伶巧熟稔,不多久,先是从这层层木屑里挑出来一颗小圆脑袋;少顷,一个贼目精明的时迁从料子里剥出来,手上还托着一只团头团脑的肥圆小黄鸡,惟妙惟肖,万般灵动。

        且说这木工手艺,送晨也不曾专程跟人学过,都是自己闲来无事摸索的。从前在罗府,迎夕的异禀把家里的桌子凳子摸废了扔在杂间里,他就把这些残枝碎料拿来削削砍砍,做些玩意儿自己解闷。送晨最喜欢亲自雕琢摸索,瞧着自己一手构造的物件,仿佛有了主心骨,有种不用事事听凭旁人调度的感觉,这能叫他安心。

        清猗早就无心画画了,也在檐下倚着另一边门框坐着,面对面津津有味的看着他做。

        见成了一个,轻轻接过去把玩细赏。

        看水浒的时候总觉得时迁有种难言的猥琐,甚至恨不得有他的章节回目都跳了,这会子却爱不释手。

        送晨手上不停,却突发奇想,挑唆他玩笑,“要我说啊,你倒不如主动些,借你哥哥的手段人脉把画卖了,手上有了钱能做主,横竖你有画技同他的经商之才掣肘,也用不着事事听人调度了。往后,我跟你合伙,你画画我搞木匠,咱俩做个小营生,投些钱买些好料,专给那有钱人定制,可赚了。”

        “好。”

        “你哥哥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抠一份子给他,委托他帮咱们好生经营宣扬,到时候辛苦个把月攒下钱出去逍遥个一年半载,回来接着做,”送晨说的兴头极高,仿佛自己都以为能成真,“再往后,不敢说富甲一方罢,好歹行动任意了,你我自云游四海,上天入地,任谁能辖制?”

        清猗看着他,也不知戳中了什么,眸星奕奕,“我那些放你那儿的体己就做本金,你回头都拿出来。”

        清猗却不是玩笑的,他真的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莫说是辛苦个把月,但凡他二人能出去云游四海,行动任性,他一百个愿意。

        送晨回过神,知道扯远了,收了畅想,笑着试探,“你当真要入股啊?”

        “还能是玩话?”清猗一脸难以置信。

        “我同你说笑呐。”

        此言一出,送晨立马后悔,眼见得清猗眸中的神采黯淡了下去。

        他偏过脸,不再看着他,面朝清猗潭沉默。

        良久,忽然语调沉闷,小声说道:“你不能总这样,我会当真的。”

        看着他这般落寞光景,就仿佛有人在送晨心口划了一道。

        清猗心里干净,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话,自己是玩笑惯了的人,平日里大伙说说笑笑不上心,可人家清猗帮他打抱不平还带着他试炼,对这样赤诚的人,不念着投桃报李,反倒贫嘴滑舌奚落人家,属实有些辜恩负义。

        何况,万一人家嫌他轻浮不着调,往后不乐意搭理他,也不要他上后面来了。再说了,人家若想凑些人气解闷,名葬上下百十号人,又不差他一个。

        总而言之,送晨顶怕的还是清猗不待见他。

        伴随着歉疚与恐慌交替有如万箭攒心,送晨丢开手上的木料跟刻刀,缓缓躬身,撑着门槛略略挪过去些许,仰头看着清猗的侧脸,字字恳切,“我唐突了,对不住你。”

        哪知道这个不是赔得更不是了,清猗怔怔的剐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回清猗潭,眼眶若有若无地泛亮。

        不想他竟动这样大气,送晨登时惶惶不已,鬼使神差上前轻手轻脚地拥揽住他,一手护住他的后脑防止碰上门框,一手如同哄娃娃一样一阵拍背抚脊。

        “怨我怨我,再不玩笑你了,骂我两句都行,你别吃心啊。”

        “还玩笑?”清猗不为所动,嗡声嗡气地反问带着些愠色。

        “不是玩笑!我不哄你,当真的!”送晨慌了神,丢了严谨,口不择言拼命找补,一气只顺着他说。

        清猗依旧不为所动,“我不信!”

        送晨为表诚意,口吻难得笃定,“原是我实在怕眼高手低,这些事确实有些难。不过,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我试试?”

        这个钥匙可算对了眼儿了。

        话音未落,送晨忽然便被牢牢环箍在臂弯里。

        依偎着怀腹,甚至能感觉到清猗的满腔滚烫,似有似无的颤抖。

        “好。”

        死活宛转回来了,送晨不由得心下笑笑,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比孩子难哄。

        送晨知道清猗待他好,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入了他的眼,只当是自己有造化,想着往后言语小心些,可万不能把这造化作没了。

        不留神,天已见白。

        林间忽然一阵鸟鸣把送晨的心神拉过来,意识到自己还猴在他身上,虽然舒服,却实在不雅,遂柔声和气地央告他,“好东家,且把我先放开,我好做活计去。”

        闻言,箍着他的双手却揽得更紧了,耳边传来一句,“你是不是慌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送晨懵了,答非所问,“你,气消了罢?”

        清猗埋在他的颈窝,忽然嗤得一声轻笑,那生息如同火舌,萦绕在送晨脖颈一路蔓延到心口,撩起了旺燃一片火引子。

        清猗缓缓撤了手,放送晨坐回去,他自向桌前接着画画了。

        点个炸药就跑。

        送晨撑着门槛,摸摸索索着挪回去,脑中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浮现方才情景,压都压不下,反应过来自己胡乱干了什么又应承了什么下来,送晨的心几乎悬上九重天了。

        越思忖越不对味,只感觉这遭可不仅仅是被人诓了,几乎是心神耳意一应被人拿捏在股掌之间。

        一时恍惚,悄摸回头看,瞥见清猗眼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送晨感觉自己大约魔怔了,只觉得那笑意透着诡谲,甚至大有些韩濯那老谋深算的神采。

        看出来了,果真是亲兄弟。

        奈何一言既出如覆水难收,知道只得作罢,心里却渐渐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明之火,送晨当下也理不清自己气什么,整个人烘烘然红碳一般。

        什么入不入眼,什么造化,什么当真不当真,又是什么学哑巴念经的,他之所以入他的眼,莫不是因为自己好诓罢?

        回想一番,自己确实蛮好诓的,回回落网,爬起来掸掸灰,不知不觉又朝下一个陷阱走去,走得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不禁下手忿忿,一时完工,三步两步走到桌边,“啪”的一声清脆,将那怒目圆睁的李逵稳稳的扽在清猗跟前,两柄板斧直对着他。

        奈何巴掌大的人偶,哪怕是发火发的面目狰狞也属滑稽。

        “告辞。”

        口声简直平静的过了逾,但送晨一贯的笑眼里此刻却隐隐闪露着怨怼。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两个耳朵底下此刻挂了一对灼红的小樱桃。

        清猗抬眸,抛给他一个明媚无比的笑容,“我陪你一道下去罢?”

        难得的怒意立马极不争气地被这泠泠清泉一般的笑容浇灭,偏过脸,自己也兜不住笑了,“走罢。”

        半路上,那火时而烧起来,紧接着又灭了。

        就这么想想又生气,想想又消了火,最后干脆自己把自己气笑了。

        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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